山河焰 第16章 俗手

阴山隘口的罡风卷着冰碴，将三十年前的朱红绸缎撕成缕缕血丝。哥舒衔月俯身拂去残骸上的积雪，半幅鎏金车辕刺破冰层，像具从地狱伸出的白骨。她忽然想起乙弗循说起平凉郡主封号时的冷笑——那年西燕送亲的鸾驾，也是这样被遗忘的。

“梁九思说过，当年宣帝险些和亲北奚，这大概就是那日的仪仗。”

穆翊用陌刀挑开冻硬的帷幔，铜铃铛里掉出半截指骨，“广和九年冬，和亲队伍在此遭遇武川叛军。”他忽然顿住，刀尖正抵着一枚嵌进骸骨眼眶的北奚箭镞。

哥舒衔月颈间银铃猛地晃出声响，她看见雪坡下蜷缩的少女，北奚特有的狼髀石耳坠已结满冰霜。

“乌兰！”短刀劈开冰壳的瞬间，侍女青紫的嘴唇突然翕动：“答剌部的鹰……啄瞎了大祭司的眼睛……”

【甲】

荒宅篝火舔舐着乌兰冻僵的手指，她怀中掉落的羊皮舆图被火舌卷起边角，露出图剌城周边密密麻麻的刀痕。

“右贤王带着十二部亲卫围了金帐，左谷蠡王……把大祭司的头颅挂在旗杆上……”

乌兰突然抓住哥舒衔月的狐裘，指甲抠进银狼图腾的瞳孔，“他们说公主死了！南燕送来您的耳坠，北燕送来您的断指……”

穆翊的陌刀在青砖上划出火星。他肩头的绷带又一次渗血——护卫哥舒衔月而受的箭伤还未痊愈，看起来，新的箭伤又要来了。哥舒衔月按住侍女颤抖的肩，忽然嗅到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曼陀罗香。

【乙】

武川镇的暮色裹着人牙子李中的獐皮靴，他蹲在客栈马厩旁数着银锭，耳畔传来地牢里铁链的叮当声。

“江南盐商出价五百两买那个狐裘美人”，他舔了舔镶金的门牙，缓步走向地牢，“至于哑巴侍女……”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李中镶金的门牙在火把下泛着浊黄的光。穆翊挣得铁链哗啦作响，肩头箭疮崩裂的血珠在火光中闪着红光：“赫连羽当年就该阉了你们这些蛆虫！”

“阉”字在石壁间炸响的刹那，方才被穆翊的叫喊声惊醒的哥舒衔月忽然眯起眼睛——虽然神情恍惚，但仓促之间，她还是留意到李中青白的下颌泛着细微的须根，像是有人日日用刀片精心刮过。

她腕间银铃轻晃，声音却冷得像阴山雪：“李老板的剃刀功夫了得，连宫刑留下的疤都刮得这般干净。”

“你怎知……”李中像被烙铁烫到般缩手，光滑如女子的面皮涨成猪肝色。

穆翊趁机扫视他凸起的喉结与平坦的脖颈，放声道：“南燕净身房用烙铁止血，伤疤会形成梅花烙——你右腕那块皮肉翻卷的旧伤，是当年行刑太监手抖了吧？”

李中抄起木棍朝铁笼砸来，穆翊却在此刻崩断锁链。两人缠斗间撞翻腌菜坛子，酸汁淋在墙面的贩奴账册上，墨迹晕染出“咸安八年送武川镇童男三十”的字样。

“身手倒是比宫里的阉货强”，穆翊抹去嘴角血渍，格挡住对方阴损的撩阴腿。李中突然从靴筒抽出淬毒匕首，刀身映出他扭曲的五官：“老子最恨你们这些完整体面的……”

“小心！”乌兰突然抡起墙角的柴堆，腐朽的榆木带着破风声砸在李中后脑，这个七尺汉子晃了晃，终于栽倒在潮湿的稻草堆里。

穆翊啐出口中血沫，陌刀挑起地上的麻绳：“正好沅川皇宫缺个洗夜壶的……”

话音未落，原本昏迷的李中突然抽搐着嚎哭起来，涕泪在他光洁的下巴汇成溪流：“不能送我去……不能……”他残缺的嗓子发出阉人特有的尖细哭腔，手指深深抠进地砖缝隙。

哥舒衔月蹲下身，指尖挑起李中衣襟里滑落的玉坠——刻着西燕内侍省监印的残片，边缘还沾着陈年血渍。乌兰突然捂住嘴，她在图剌城见过同样的玉料，那是月前南燕使臣进献给右贤王的“海上明月璜”。

【丙】

李中的哭嚎在地牢石壁间撞出回音，他残缺的指甲抠着穆翊战靴上的铜扣：“我给诸位当骡马！北奚黑市的暗道我都熟……”

话音未落，穆翊的陌刀已抵住他光洁的喉结：“当年被你贩卖的妇孺，可曾听过这般求饶？”

“羽丘城破那日，我爹娘被流矢钉在门板上！”

李中突然嘶吼，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宫里净身的铜刀还烫着，赫连羽的骑兵就踏破了内侍省的门槛……”他扯开衣襟，小腹阉疤下竟还烙着北燕军府的狼头印，“你们见过被战马踩成肉泥的小太监吗？十二个同批入宫的，就剩我爬出了尸堆！”

乌兰的柴棍当啷落地。她看见李中从靴筒摸出半块玉佩，雕着西燕宫廷的并蒂莲。哥舒衔月腕间银铃轻颤，忽然按住穆翊持刀的手：“你说知晓黑市暗道？”

“江南盐道走货，北燕军械私运，就连……”李中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手指蘸着血在地上画出蜿蜒路线，“南燕崔相爷上月还派人收购了三百童男童女，说是炼丹……”

穆翊一脚碾碎血图：“畜生！”刀背抽得李中口鼻溅血，“你把人当牲口卖时，可想过他们也有爹娘！”

\"兄弟！兄弟！不，大爷！\"李中突然尖笑，残缺的嗓子像漏风的笛，“您腰间玉带扣值五十石粟米——够绥州流民吃半月饱饭呐！”他沾血的手指戳向自己胸口，“这世道，活人就是筹码！”

话音未落，地牢铁门突然被弩箭洞穿，一闪而出的青铜面具人已将弩机对准哥舒衔月眉心。

“接着！”乌兰突然扯断狼髀石耳坠掷出。李中却抢先扑向箭矢，任其贯穿肩胛，反手将随身匕首拍进面具人咽喉。

“这条命……够换条活路吗……”他呕着血沫瘫倒在地，手中紧攥的玉佩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半张泛黄的卖身契——正是三十年前西燕送亲队伍的名单。

哥舒衔月俯身拾起碎玉，火光中隐约看见“梁九思”三个朱砂小楷。

地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众人再次警觉，连绵起伏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直至火光深处隐现出一张爬满风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