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22章 共识

暮春的雨丝斜斜切进鎏金窗棂，烛泪在蟠龙铜灯上凝结成血珀般的瘤子，乙弗巍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伸手推落那方螭龙镇纸。玉石碎裂声惊得檐下白鹇扑棱棱飞起，在琉璃瓦上投下仓皇的剪影。

“陛下，景州急报！”宦官的尖嗓刺破死寂。

崔蘅枯竹般的手指正欲展开卷轴，却见年轻的帝王猛地起身，腰间玉组佩撞在御案边角，碎作满地寒星。十二旒玉藻冠下，乙弗巍的目光在摇晃的珠帘后闪烁不定：“北奚……北奚当真乱了？”

老丞相俯身拾起奏报时，瞥见龙袍广袖间若隐若现的伤痕——那是二十年前宣帝暴怒时用玉如意砸出的旧伤。他展开文书的手顿了顿，苍老声线裹着椒兰香在殿内回荡：“哥舒氏金帐倾覆，赫连羽已派前军将军接管图剌城。”

“他们要朕的命！”年轻帝王的手指划过景州至沅川的六百里河山，金线绣制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病态的光晕，“赫连羽吞了北奚十二部，下一个就是朕的沅川！”

崔蘅跪坐在御案阴影里，看着墨汁在诏书上晕开一团黑斑。老相国鬓角的白发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额间深如刀刻的皱纹：“陛下，景州的密探说……”

“说！说！”乙弗巍突然掀翻整张舆图，羊皮卷轴撞碎青瓷花瓶，飞溅的碎瓷在崔蘅手背划出血痕，“三个月前他说北奚公主已死，乙弗循下落不明，如今她们的人头呢？”

“老师！”乙弗巍上前抓住他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力道在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压出红痕，“周令齐……景州还是周令齐守着对吗？加封！加封他为镇北大都督！给他……给他调兵符！”

雨声渐急，崔蘅望着窗外被风雨摧折的海棠，想起那年乙弗循奉旨和亲，也是这样的暴风骤雨。

“报——！”羽林卫的惊呼撕裂了宫墙的寂静，“北燕骑兵已集结至景州城外五十里！\"

【甲】

胭脂川的狂风卷着沙砾拍打在生锈的甲胄上，发出细密的金铁交鸣。乙弗循勒马崖边，望着远处城郭上飘摇的狼旗，忽然将手中残余的税册掷入篝火，烧尽这一路来的盘桓与纠结。

“主上真要赌？”穆翊擦拭着箭镞上新沾的野猪血，青铜箭头上映出哥舒衔月冷峻的侧脸，“周令齐可是连崔相亲笔信都敢烧的狂徒。”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炸响惊雷。乙弗循翻身上马时，狂风卷起尘沙，令人睁不开眼，“他若不是狂徒，我还不放心让他守着卫晋七州”。

哥舒衔月的银狼护腕突然扣住她缰绳：“看西北！”

顺着她指尖望去，沙尘暴中隐约现出黑色洪流。北燕先锋军的狼头幡在飓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震得崖壁碎石簌簌而落。穆翊的弓弦瞬间绷紧，却在看清旗号时咬紧了牙关——夜枭卫都来了，看来赫连羽对景州志在必得。

“来得正好。”乙弗循昂首伫立，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她摘下腰间玉佩掷给哥舒衔月，羊脂玉上镌刻的三足金乌徽纹在尘雾中泛着冷光：“若我日落未归……”

“没有若是。”北奚公主割断鬈发系在玉佩上，额头相抵时呼吸灼热如火，“你还欠我一场婚礼。”沙砾扑打面纱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乙】

未时的景州城像头垂死的巨兽。

周令齐的长剑重重磕在城墙箭垛上，震落层层积灰。他望着城下孤身策马而来的身影，忽然想起数月前那个白昼——同样单薄的女子在城楼之上，将千辛万苦所得城池和九死一生换来的军队托付给自己。

”开城门“，他抬手时，铁甲缝隙间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箭伤，那是上一次北燕猛攻时，为护住军旗留下的旧创。

副将惊呼未出口，便见城下女子突然张弓搭箭。破空声撕裂狂风，带着半截烧焦的税册残页钉入城门匾额。“丁银加征”四个焦黑大字在暮色中狰狞可怖，恰与匾额上“景州”的鎏金篆文形成刺目对比。

“先生”，乙弗循的清冷嗓音穿透沙暴，“赫连羽的夜枭卫此刻正在图剌城外分食答剌部降兵。”

她扬起手中断箭，三棱箭镞折射出血色残阳，“就像他们当年在羽丘城外，用糖渍蜜饯诱杀我大燕稚子。\"

周令齐哽咽着紧握剑柄，他看见女子身后地平线上腾起的尘烟，那是北燕铁骑卷起的死亡风暴。而更远处的天际，隐约有南燕军旗在沙尘中翻涌。

“卫晋七州，三万北奚铁骑，五万守军，十万妇孺\"，他的刀尖突然指向北燕大军的方向，\"愿与郡主，共存亡！\"

乙弗循笑了，这是自离京和亲三年来，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展露笑颜，染血的长袍在风中狂舞，像极了当年长在羽丘皇宫空明池畔最艳的海棠。

“先生错了”，她抬手间，穆翊的鸣镝箭带着残破失色的大燕战旗破空而至，“我们要的，不是共死，而是同生！”

一支狼牙箭穿云而来，擦过她左肩，一时吃痛的她看见城头大燕战旗插在布满了箭孔的城墙上，斑驳不堪的玄色战旗上，三足金乌正浴火重生。

周令齐的佩剑终于出鞘，斩断吊桥铁索的瞬间，乙弗循听见了十七年来最动听的声音——景州城门在即将来临的箭雨中为她洞开。

”三军，恭迎平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