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21章 分歧

“明明有官道，明明可以一早就到景州，明明……”

穆翊抬脚踹了一下李中的马屁股，“你明明完了没有！叨叨一路了，你想干嘛？”

汉子的斥责混杂着马匹疲惫的粗气，在干巴巴的北境春寒里显得格外让人烦躁。

李中忍不住又狠甩了一把马鞭，已经破损开叉的鞭尾砸在溪石上，带起数股溪水，“各位大爷、小姐！大路朝天，非要绕这鸟不拉屎的胭脂川，就为看这些破石头？”

哥舒衔月正在给乌兰包扎腿伤，闻言头也不抬：“李老板若是不认得路，本宫帐前的猎犬倒能教你闻味寻踪。”

“大可不必”，李中悻悻慢行，李中啐掉嘴里的草茎，望着远处城郭的剪影，那里正飘着北燕的狼旗。

乙弗循策马横插进两人之间，马鞍上挂着的北燕税册哗啦作响——哥舒衔月到底是没拦着乙弗循，否则这税册会成为郡主的心头梗刺。

“看西南崖壁。”她扬起马鞭，众人顺着望去，被暴雨冲刷过的赭色岩层间，赫然露出半截箭尾，北燕特制的三棱箭镞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穆翊思忖片刻，道：“北燕的巡防营。”

“好嘛，这条道又废了……”刚想开腔的李中，又在穆翊刀子般的眼神中，生生把后话咽了回去。

【甲】

“再绕三里就能走出胭脂川！”乌兰突然勒马，潮湿的皮甲与马鞍摩擦出刺耳声响，这北奚少女指着道旁歪斜的界碑，青苔覆盖的“景州”二字正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

哥舒衔月摘下抵挡沙尘的面纱，露出草原儿女特有的深邃轮廓：“涧底有暗流。”

“总好过官道的伏兵。”

乙弗循用剑鞘拨开草丛，半截断箭上沾着新鲜的槐花蜜。

穆翊的弓弦突然绷紧，李中四下张望，只见山道上歪着辆粮车，稻谷与碎瓷混在血水里，车辕上还挂着半幅残破的南燕军旗。

李中踢开沾血的米袋，里层黍米已经发霉，\"又是这样，北燕人故意放粮车诱杀流民。”

朔风中忽然传来狼嚎，哥舒衔月瞬时警觉，银狼护腕掠过乙弗循苍白的脸，映出她眼底跳动的火焰——那簇火苗自羽丘城破那日便未曾熄灭。

【乙】

“你当真信那周令齐？”李中拨弄着篝火，野兔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噼啪声。他故意背对正在擦拭剑锋的穆翊，“要我说，就该回沅川求崔相发兵。”

穆翊的鹿皮靴碾碎半片陶碗，那是他们在溪边发现的难民遗物：“沅川的主儿要有这血性，咱现在就该在羽丘城楼上痛饮椒柏酒，而不是在这破地方喝西北风！”

音声落，哥舒衔月将水囊掷向火堆，泼灭的炭灰腾起青烟：“北奚十二部的鹰哨今晨过了胭脂岭”，她指尖沾着泥土，在石板上画出蜿蜒曲线，“赫连羽的夜枭卫，此刻应该正在啃噬答剌部的残兵。”

乙弗循的玉佩不经意坠入火堆，她徒手捞起滚烫的玉玦，掌心立刻燎起水泡：“答剌部不是降了？”

“狼群分食同类时，从不需要理由”，哥舒衔月撕下裙裾为她包扎，银线刺绣的鹰羽纹路染上血渍，“就像你们中原人，总爱在降书上盖印鉴。”

穆翊想也不想猛地起身，佩剑撞到树梢积雪，纷纷扬扬的雪沫落进李中衣领，激得他跳脚大骂：“装什么清高！你们北奚蛮子的草原是天生就长在被窝里的吗？”

“那是百年前的北奚！”哥舒衔月突然用北奚语厉喝，惊得众人不发一言，她攥着乙弗循受伤的手微微发抖，“现在的北奚，需要的是能种出青稞的沃土”。

乙弗循也不顾手心的痛感，反而用力合上了那人的手掌，突如其来的热度与力度，竟一时浇灭了北奚公主的愤慨。

【丙】

乙弗循忽然嗅到熟悉的槐花香，混着血腥气从东南方飘来。她借着火光展开羊皮地图，景州的轮廓正在虫蛀的缺口处摇摇欲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中发现溪边石缝里嵌着半枚带血的铜钱，当他用刀尖挑出时，穆翊的箭已经穿透了灌木丛中潜伏的野猪。

“够吃三天。”穆翊踩着仍在抽搐的野兽，箭簇在血肉中转动。

“值得吗？”李中擦拭钱币上的血迹，“等我们赶到景州，说不定城头早换了北燕旗。”

穆翊割断野猪喉管的手突然顿住，温热的血喷溅在他下颌：“害怕就别跟着，你那老营生也够你吃的。”

李中握紧铜钱，边缘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故乡被洪水淹没那夜，官府粮仓前的守卫也是这般沉默地，将长枪横在饿殍面前。

“我也怕哪天被人卖了……”

“喂！”哥舒衔月迎面抛来一个酒囊，猛地撞上李中的胸口，也惊破了他的慌乱。

冰冷的酒水入喉时，始终沉默着的乙弗循正在焚烧税册，火舌吞噬着赫连氏的狼图腾，将“丁银加征”的字样化为灰烬。

“父汗说过，暴风雪啃食过的狼群，更懂得晴空的可贵。”

哥舒衔月解下大氅给她披上，指尖掠过对方颈后陈年伤疤，“就像你八岁那年……”

“那年赫连羽的大军毁了我的家。”

乙弗循忽然转身，火光在她眼底跃动，“你说我像头受伤的母狼。”她们鼻尖几乎相触，远处传来穆翊的呼喝——急雨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