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69章 游子

腊月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校场，铁甲摩擦声与马嘶声交织成片。

哥舒衔月裹着银狐裘立在箭楼，呵出的白雾在眉睫凝成霜花。她望着校场上玄甲连云的军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革带——昨夜床笫之间，这带子曾系在乙弗循纤瘦的腕间。

“王妃看这雪，倒像北奚的夜枭卫踏碎琼芳。”李中捧着暖炉凑过来，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裹在风里，“主上已在点将台候了半个时辰了。”

哥舒衔月瞥见他新换的皮弁下露出的半截伤疤，兴许又是赌坊欠钱挨了揍。她抬手裹紧了银狐裘，低语道：“李都尉，你说这十万大军踏过的雪，来年开春能开出什么花？”

“末将说不准，末将只知道，打到人家门口，有的是人着急。”

王妃闻言莞尔，拂衣走下箭楼。

乙弗循按剑立于点将台，银狐大氅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玄色蟒纹战袍。她望着自己的王妃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在日光与银甲的辉映里显得更加光芒万丈。

哥舒衔月与马上绕场三匝，狼首金带扣撞得鞍鞯叮当响，忽而勒马扬鞭指向北面：“春申若破，羽丘便是孤城！”

战鼓骤响，十万大军齐举长矛。

冰霜覆面的铁盔下，无数双眼睛映着云层裂隙透出的惨白日色。

穆翊策马掠过阵前，陌刀在雪地上拖出深痕。

“末将请命！”声浪震落辕门松枝积雪，穆翊翻身下跪时，护心镜撞上冻土发出闷响。他眼角余光瞥见哥舒衔月腰间弯刀闪过寒光，那是北奚王庭特制的狼牙刃，刀柄缠着乌兰临行前系的红绸。

乙弗循解下佩剑掷向阵前，剑穗上缀着的和田玉扣正砸在穆翊膝前：“此去春申——”她突然顿住，目光越过漫天飞雪望向景州西城门。

一匹瘸腿老马驮着个裹兽皮的男子，正被前军卫队的长戟逼退。

“奸细！”李中扯着公鸭嗓从城楼奔下，锁子甲歪斜着露出半截棉絮。他正要揪那男子发辫，忽见对方怀中滚出个襁褓。

婴儿啼哭刺破寒风，穆翊的陌刀已横在李中颈间：“退下！”

哥舒衔月俯身挑起男子兽皮大氅，那男子突然用生硬汉话高喊：“找穆大将军！”染血的指尖直指穆翊护心镜。

“是纳苏部的银月纹！”穆翊目光凝滞。

记忆如利箭穿透风雪——竹楼里银铃摇曳，阇襄夫人后背的孔雀石烙在他胸膛，她说纳苏儿女的情意要刻进骨头里。可那夜火塘熄灭时，他连她的名字都没问清。

染血的羊皮信从男子怀中飘落，阇襄夫人特有的墨灰字迹刺入眼帘。

“云宓……”穆翊接过信笺的手猛地颤抖，竹纸上的孔雀尾羽印记灼痛掌心。

信里字迹潦草如急雨，说这孩子生于赤水河畔最冷的黑夜，说纳苏部巫医占卜此子当随父征战，说……

“大将军好本事。”哥舒衔月指尖拂过婴儿冻红的鼻尖，银甲折射的雪光映亮襁褓里的小脸，“去趟剑南道，也能被拐上竹楼！”

乙弗循浅笑着看着哭泣的孩童：“孤与王妃征战多年，今日方知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她指尖轻点婴儿皱红的小脸，“此子当唤三军为叔伯。”

十万将士的哄笑震落松枝积雪。

穆翊单膝砸进雪地，玄铁护膝撞出深坑：“末将愿领军法！”

乙弗循扶起将军的手腕，触到他护腕下未愈的箭伤：“该请罪的是这乱世。”

“法不责麟儿。”乙弗循解下大氅裹住襁褓，“传令！此子当唤作穆宁州，享五品武骑尉俸——”她将婴儿高举过顶的瞬间，朝阳刺破云层，十万柄长枪同时顿地，金铁交鸣惊飞满城寒鸦。

三军屏息间，纳苏汉子突然夺过近卫佩刀。

血花溅上穆翊战靴时，那人已仰面倒在雪地里，嘴角还噙着笑：“使命……达……”话音未散，朔风卷起他腰间银铃，叮当声混着婴啼回荡在死寂的校场。

李中冲上去按住喷涌的伤口，却只摸到早已冻硬的胸膛——那人怀里藏着块硝石，刻着宁州纳苏部的蝴蝶图腾。

“葬于鹰嘴崖”，哥舒衔月解下缀着北奚狼牙的披风覆在尸体上，“让英雄望得见故乡。”

战鼓再响时，穆翊将玉佩塞进襁褓。那是亡妻留下的双鱼佩，鱼眼处还嵌着女儿乳牙磨的珠。他最后望了眼宁州方向，陌刀指天暴喝：“为天下孺子——”十万长矛顿地如惊雷，“造太平！”

穆翊将襁褓递给李中时，铁甲缝隙里突然掉出半截银腰链。李中手忙脚乱接住哇哇大哭的婴儿，冠冕歪斜着哭笑不得：“大将军！末将连马驹都没养过！”

人牙子手忙脚乱的模样惹得哥舒衔月笑出声：“李都尉当年贩卖人口的本事呢？”

“末将……末将卖的是壮丁，这奶娃娃……”李中僵着胳膊，襁褓里的婴孩忽然抓住他护心镜上的红缨。哥舒衔月解下腕间银铃系在襁褓上：“草原的鹰要喝狼奶长大，李都尉可得仔细着。”

“这孩子长大后，会记得有个李叔叔教他握笔还是持剑。”乙弗伸手拂去婴儿睫毛上的霜花，指尖在触及温热肌肤时顿了顿——她好像从未触碰过新生儿。

穆翊翻身上马时，最后望了眼襁褓中挥舞的小手，“若我战死……”他顿了顿，大笑道：“让他随你姓李也罢！”

暮色吞没最后一队辎重车时，李中抱着啼哭的婴孩登上城楼。

景州城墙的积雪映着残阳，将远处蜿蜒如黑龙的军队染成血色。他忽然摸到襁褓里硬物——半截银腰链缠着封信，阇襄夫人的笔迹写着：“此子生于永夜，当见天明。”

寒风掠过城头残旗，李中哼起当年贩卖人口时学的北奚小调。婴孩攥着他护心镜渐渐止了哭，远处蜿蜒大军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

哥舒衔月依偎在卫王身旁，将暖手炉塞进乙弗循掌心：“等春申大捷……”话未说完，忽见卫王从身后拥着自己。

“等春申大捷”，乙弗循的下巴抵在王妃肩头，望着天际盘旋的猎鹰，“我带你去羽丘城头看日落。”

穆翊的先锋军已消失在雪幕尽头，陌刀破风之声却仿佛仍在耳畔。

女子的指尖抚过城墙新添的箭痕，那里正渗出一滴晶莹的冰凌，像极了北奚草原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