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73章 风声

朔风卷着雪粒子拍打营帐，李中抱着襁褓在炭盆前打转，羊皮靴踩得满地碎布条嘎吱作响。穆宁州被这番动静惊醒，小脸皱成团核桃似的，张嘴就要哭嚎。

“小祖宗哎！”李中尖细的嗓音都劈了岔，手指刚碰到尿布就被滋了一脸。

帐外传来周令齐忍笑的咳嗽声：“李都尉，要我说这童子尿祛晦气……”

儒生摘下冻硬的皮弁，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要我说该寻个乳母……”

“周正之！（周令齐字正之）”李中掀开帐帘，冻红的脸颊沾着可疑水渍，“再不来搭把手，明日就让你家娘子教这崽子背《尚书》！”

周令齐的妻子王氏抱着新缝的棉斗篷进来，见状噗嗤笑出声。她利落地给婴孩换好襁褓，转头教李中打如意结：“要这般绕过腋下，免得蹭着脖颈的红疹。”

帐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里，三人围着炭火研究起药汤的熬法。

营中闲谈正酣，帐外忽传来铁甲碰撞声，乙弗循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进来：“孤的武骑尉可还安好？”

哥舒衔月掀帘时带进几片雪花，银狐裘领口沾着霜花。她望着李中头顶歪斜的虎头帽笑出声：“咱们李都尉的育儿经，倒比陌刀阵更唬人。”

“王妃说笑。”

李中讪讪地将婴孩递给周令齐夫人，指尖触到襁褓里硬物——阇襄夫人那封血书始终贴身藏着，“昨夜里尿湿三张熊皮，末将的锁子甲都当尿布使了。”

乙弗循伸手正要抱起穆宁州，却被婴儿突然抓住玉冠垂缨，鎏金发扣“叮”地撞在青铜护腕上。

“卫王殿下这是要改行当乳娘？”哥舒衔月倚着兵器架轻笑，银狐裘领口沾着融化的雪粒，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指尖缠绕的狼牙项链忽然被婴儿抓住，北奚特有的黑曜石坠子晃过乙弗循微红的耳尖。

李中正捧着温好的羊奶进来，锁子甲下摆还沾着尿渍：“主上这架势，当抓俘虏呢？”他忽然瞥见乙弗循被扯散的发髻，憋笑憋得嘴角直颤。

乙弗循闻言指尖一颤，哥舒衔月忙上前托住婴孩屁股，北奚公主常年握弓的虎口茧子蹭过卫王手背：“放松些，当心勒着孩子气脉。”

“儿时驯马也没这般费劲。”

乙弗循苦笑着任银丝绦散落肩头，忽见穆宁州将口水蹭在她战袍蟒纹上。哥舒衔月指尖拂过婴孩红润的脸颊，轻轻贴近爱人耳畔：“将来若真有了孩儿，怕是要用军令状换尿布。”

“柔玄古制确有先例”，周令齐托着下巴一字一句地道：“太祖女帝过继世祖时，正是取五服之内——”他他忽觉后襟被扯，回头正见妻子发髻散乱抱着婴孩，李中踮着脚在够被抛上梁的虎头帽。

哥舒衔月突然将暖手炉塞进乙弗循怀里，青铜炉身映出王妃绯红的脸颊。

乙弗循屈指弹开坠落的帽穗，鹰首扳指撞出清脆声响：“本王若真效仿太祖，少不得要抢几个宗室小儿。”她说着突然蹙眉，原是穆宁州将口水糊在她玉带銙上，哥舒衔月见状笑得银铃乱颤。

“养儿不易啊。”乙弗循用剑穗逗弄婴孩，玄色广袖拂过摇车上的青铜错金铃。

李中正蹲着擦拭泼洒的羊奶，闻言抬头嘟囔：“大将军在剑南道查案都能‘查’出个儿子，您二位……”话未说完就被王氏塞了块饴糖，帐内顿时弥漫开牛乳甜香。

哥舒衔月嗔怪地瞧了一眼李中，又屈膝半跪下来，银甲下摆扫开满地碎布。她将穆宁州的小脚丫包进狐裘边角，仰头时发辫扫过乙弗循战袍下摆：“等战事平了，我们去白狼河挑个眼睛像你的孩子。”

周令齐的竹简“啪”地合上，帐外适时传来战马嘶鸣。

乙弗循扶起王妃的动作顿了顿：“何须外求？”她突然展颜一笑，“穆将军这儿子，不正是你我从剑南道抢来的？”

笑声未歇，传令兵裹着风雪冲进来。

“报——剑南道急报！”

乙弗循指尖划过“剑门关屠城”的字样，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壁，摇曳如魅影。

“邺州古道尚可通行轻骑，给我三日……”

卫王抬手止住了王妃的话语，“我亲自去”，羊皮卷在炭盆里卷起焦边，“王叔当日为我守住了景州，今日该轮到侄女报偿。”

周令齐面露忧色，不停地搓着冻僵的手，道：“剑南王至今未向沅川称臣！朝中那些老顽固若参主上勾结……”

“参便参了！”乙弗循披上大氅，哥舒衔月上前为其系好束带，“剑南道的百姓可等不起清流文章！”

王妃抚着爱人的手哈气取暖，琥珀似的双眼凝望着卫王眉间的纹路，“我带北奚狼骑守景州北隘，你只管放手施为。”

穆宁州不知瞧见了什么有意思的物什，咯咯地笑出了声，乌溜溜的眼珠映着摇曳烛火。李中哼起跑调的北奚牧歌，看着周令齐在军令上盖印：“为着天下孩童都能这般笑……”

帐外北风卷着残雪扑灭灯笼，黑暗中传来甲胄铿锵：“点兵！”

千里之外的沅川皇宫，乌兰正用银刀片着烤鹿肉。

剑南战报在龙纹案几上蜿蜒如血，窗外飘雪渐渐盖住太液池的薄冰。

“剑南道……朕的剑南道……”

乌兰跪坐在龙纹茵褥上，银刀削下的鹿肉片薄如蝉翼，忽然听见玉箸坠地的脆响。

“陛下尝尝这个……”少女拈起梅子递到唇边，草原口音裹着蜜糖香。

“七镇……全没了……”帝王踉跄起身时撞翻鎏金鹤嘴炉，香灰扑在明黄袍角恍若焚尽的纸钱。

乌兰伸手去扶，腕间银铃猝不及防被拽得叮当乱响。乙弗巍滚烫的额头抵在她锁骨处，呼出的气息灼着颈间肌肤：“为什么，乙弗稹，他守不住……”

“陛下……”她猛地被拽进颤抖的怀抱，发间银铃撞在龙椅扶手上。

奏折雪片般散落，砚台翻倒的墨汁漫过“请诛剑南王”的字样。

乌兰望着窗棂外盘旋的寒鸦，突然想起草原的篝火——原来金丝笼里的夜莺，连振翅都会扯痛锁链。

“传旨！”乙弗巍的嘶吼惊得乌兰的手颤了颤，“命剑南道行军总管乙弗稹……不！让郭桓去！让那个疯子……”

婕妤的指尖触到他后颈冷汗，她忽然仰头含住帝王颤抖的唇，羊**的唇脂染上他唇畔胡茬，像初雪覆住枯草。

乙弗巍的龙袍广袖扫落青瓷笔洗，碎裂声惊得殿外黄门跪地。

“乌兰……你……”帝王喉结滚动，欲推开的手却陷进她腰间蹀躞带。

“他们要朕的命……”乙弗巍啃咬着她耳垂低吼，龙纹袖口扫落青玉药碗。乌兰就着破碎声加深这个吻，草原儿女的炽烈冲散了帝王喉间的血腥气。

乌兰顺势将他按坐在蟠龙椅上，裙摆金线缠枝莲纹绞着龙袍云雷纹。她含住半片鹿肉渡过去，贝齿轻啮他下唇：“妾儿时驯马，越是受惊越要贴着心口说话……”素手引着他掌心贴上自己胸膛，心跳声穿透银鳞软甲。

更漏声里，乙弗巍的颤抖渐息如风中残烛，他喘息着将脸埋进她衣襟，“朕是不是很没用？”

冰鉴融水沿着案角滴落，在青砖上洇出蜿蜒痕迹，像极了剑门关地图的血色标记。

“乌兰……”帝王嘶哑的呼唤混着哽咽，“若朕不是……”余音消散在再度纠缠的唇齿间。北奚侍女发间银铃撞在龙椅螭首上，奏出支离破碎的安魂曲。

烛泪堆成珊瑚状时，纠缠的身影在屏风上投出巨兽吞噬飞鸟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