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8章 小飞

草原寒风裹着铁砂擦过校场旌旗，三万具装铁骑掀起的烟尘遮蔽了日轮。穆翊的玄甲在尘雾中泛着青灰，陌刀柄端新刻的血痕正被砂砾打磨得发亮——每道刻痕都是昨夜斩杀北燕探子的计数。

哥舒衔月指尖抚过鹰符凸起的狼首纹路，青铜冰凉的触感却莫名发烫。她望着三步之外的乙弗循，那袭染血的月白中衣在尘雾中翻飞，恍若初见时祭坛上被血浸透的素纱。三万铁骑的骚动似远还近，唯有那人眼尾飞红如刀，破开混沌直刺心口。

“接得住吗？”

鹰符脱手的刹那，哥舒衔月忽然看清乙弗循琥珀色瞳仁里自己的倒影——银甲映着玄铁冷光，竟比父汗殡天那夜的月光还要苍白。青铜符牌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突然凝滞，她看见乙弗循咽喉处细微的颤动，那是往生舞时被自己金甲刮破的旧伤。

铁骑阵中传来马匹焦躁的响鼻声，某个右颊带刀疤的百夫长突然扯开皮甲。古铜色胸膛上狰狞的狼头刺青随肌肉虬结起伏，穆翊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饕餮纹——二十年前景州城外，那些踏碎城门的北燕狼骑身上也有类似的刺青。

“南燕的云雀也配执掌苍鹰？”喝骂声炸响时，乙弗循忽然抬眸。哥舒衔月被那目光烫得指尖微蜷，仿佛回到合卺夜被曼陀罗花香熏昏的瞬间。

哥舒衔月解下银狐大氅的动作像在剥去猎物皮毛，玄铁护腕撞击胸甲的脆响让躁动的战马齐齐后退半步。她忽然将大氅抛向半空，镶着北海明珠的裘衣在尘雾中舒展如垂天之云。

“接得住这袭大氅者，可代本宫执掌鹰符。”

七道箭矢同时离弦，穆翊的瞳孔映出乙弗循腾空的身影。斑驳的银链绞住最近两支箭羽借力翻转，月白色中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竟比那日往生舞时更似折翼孤鸿。当第三支箭擦过耳际，她突然扯散鸦青长发，发间淬毒的银针在日光下泛起幽蓝。

“是柔玄猎雕术！”阵中老萨满的惊呼被狂风撕碎。穆翊看着那道身影如鹞子翻身掠过箭雨，忽然想起邺州暗道里她高烧时蜷缩的姿势——也是这样将要害尽数藏在阴影里，却把最锋利的刃对准光明。

镶金马鞭破空抽来，穆翊的陌刀本能出鞘，却见乙弗循借着鞭势旋身落在哥舒衔月鞍前。三万铁骑的骚动突然凝固，她指尖正捏着那支本该洞穿银狐大氅的狼牙箭。

“现在——”指尖触到对方腕间跳动的血脉，哥舒衔月惊觉自己的声音带着萨满吟唱般的颤音。三万铁骑的弯刀映出漫天冷光，她却只看见乙弗循锁骨下那道陈年箭痕，正随着喘息起伏如月下潮汐。

穆翊松了口气，方才那支箭分明是擦着大椎穴掠过，这女人竟用性命作赌，赌的是哥舒衔月不会真让鹰符旁落，赌的是北奚武士对柔玄古礼的敬畏，赌的是这大燕百年同盟的心头，还有多少往日君王携手、九死不负的义气。

“脱。”

哥舒衔月的金丝马鞭挑开她染血的中衣，乙弗循在十万道目光中褪去最后一件南燕绸衫，穆翊忽然背过身去——不是为回避玉白脊背上纵横的旧伤，而是不忍看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再次成为权谋的祭品。

北奚玄甲覆上肩头的刹那，哥舒衔月的手掌在披风银扣处多停留了一息，镶着狼牙的银扣擦过锁骨处的旧疤，乙弗循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公主可知，此举，不可悔？”

低语混着热气钻进耳蜗，哥舒衔月系绦的手指骤然收紧，甲胄碰撞声遮住了陡然加快的心跳。

“落子无悔。”

风沙骤急，穆翊望着校场上两道愈拉愈长的影子，干涸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他终于读懂老相国密信中那句“弃子亦可反围”——这哪是棋子，分明是投进死局的劫材，偏偏要在天元处燃起滔天业火。

“竖旗！”

狼头纛展开的血色淹没长空，三万铁骑的弯刀同时出鞘，嘶吼声震裂云层，乙弗循逆着风沙举起鹰符，玄铁铠甲折射的冷光竟比哥舒衔月的银甲更灼目。从旁站立的穆翊突然单膝跪地，这个曾发誓永不向凡夫纨绔低头的羽林卫，此刻却将陌刀深深插入黄沙——刀柄朝天的姿态，正是柔玄部族向战神献祭的礼仪。

校场东南角传来骚动，某个不服管束的武士纵马冲出队列。穆翊的指尖已扣住燕尾镖，却见哥舒衔月遥遥侧目怒视，清朗如月的面容所迸发的无上威仪，不偏不倚嵌进那人挑衅的眸子里。

她扯动缰绳令战马人立而起，染血的披风在身后铺展如振展之翼，“草原的勇士，当建不世之功。”

风沙吞没了最后一丝异议，穆翊望着那个曾跪在沅川宫城的单薄身影，此刻与草原的苍鹰并肩而立，俨然乡间茶楼说书人口中遗世独立的一双璧人。

校场上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心口上，穆翊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奋不顾身地钻出来，皲裂的嘴唇字字铿锵地吟唱着似乎早已被南燕君臣遗忘的柔玄战歌：

玄云如旌，涉彼沧浪，负甲南渡，冰河铿锵！

旆旆旐旐，蔽日扶桑，妇孺执殳，同赴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