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闹钟响起时,许明远已经在床上睁眼躺了一个小时。他轻轻移开苏晴搭在他腰间的手臂,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起身。肩膀和胸口的钝痛比昨天更明显,他咬着牙从药盒里倒出两片止痛药,就着昨晚剩的凉水吞下。
厨房里,许明远机械地准备着简单的早餐。水煮蛋、全麦面包、牛奶——都是医生推荐的健康食品。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几颗倔强的星星挂在天幕上。今天他要独自前往北京参加临床试验的评估,苏晴原本坚持陪同,但小雨突然发烧,不得不留下照顾。
药片开始起作用,疼痛变得可以忍受。许明远拿出手机,查看提前订好的车票信息。G102次高铁,7:20发车,10:45到达北京南站。从那里坐地铁到海淀区大概需要一小时。评估预约在下午两点,时间充裕得令人心慌。
\"怎么起这么早?\"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许明远的旧t恤当睡衣,下摆垂到大腿中部,显得格外瘦小。
\"想提前准备好。\"许明远转身,强迫自己微笑,\"小雨怎么样了?\"
\"体温降了点,刚睡着。\"苏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个保鲜盒,\"我给你准备了路上吃的水果和坚果。\"
许明远接过盒子,沉甸甸的。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肯定是他最喜欢的蓝莓和腰果,都是苏晴昨天特意去买的。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最近成了苏晴表达爱的主要方式。
\"谢谢。\"他轻声说,喉咙突然发紧,\"我大概后天回来,具体要看评估安排。\"
苏晴点点头,眼睛下有明显的青黑。她最近睡眠很差,经常半夜醒来检查许明远的呼吸。有几次许明远假装睡着,感觉到苏晴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腕上,数着脉搏。
\"我把病历资料都复印好了。\"苏晴从书房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ct片子放在侧袋,血检报告按时间顺序排列好了。\"
许明远接过文件袋,重量让他手臂一沉。这半年来累积的检查报告、病历记录、处方单据,加起来比一本字典还厚。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可以被压缩成纸张的重量,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闷。
\"记得问问医生关于那个间质性肺炎的风险。\"苏晴一边热牛奶一边说,\"还有如果入组后出现副作用,是否有应急预案。\"
许明远知道她已经研究透了这种药物的所有资料。苏晴就是这样,面对危机时,她会用无尽的信息武装自己,仿佛知识能筑起一道抵御不幸的墙。
\"嗯,我都记在手机里了。\"许明远拍拍口袋,\"别担心,只是评估,不一定能入组。\"
这句话让苏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身面对许明远,眼神异常坚定:\"你会入组的。你的基因检测结果完全符合要求,体能评分也达标。\"
许明远没有反驳。苏晴需要这种确定性来对抗恐惧,他理解。就像他需要假装坚强来保护她们一样。
六点半,许明远拖着小型行李箱站在门口。苏晴坚持要送他去高铁站,但他拒绝了。小雨还在发烧,不能没人照顾。
\"到了给我发消息。\"苏晴帮他整理衣领,手指微微发抖,\"评估结束后立刻打电话,不管多晚。\"
许明远点头,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苏晴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让他安心——淡淡的茉莉花香混着一丝奶香,那是常年抱小雨留下的。
\"爸爸要去打坏细胞了吗?\"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小雨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小脸因为发烧而泛红。
许明远立刻放下行李,蹲下身抱住女儿:\"宝贝怎么起来了?还难受吗?\"
小雨摇摇头,把脸埋在他颈窝:\"我给爸爸准备了礼物。\"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在火车上才能看。\"
许明远小心地接过,放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谢谢宝贝。爸爸也会给你带礼物回来。\"
\"我要北京的云朵。\"小雨认真地说,\"最白最软的那一朵。\"
\"好,爸爸给你装一罐子云朵回来。\"许明远亲了亲女儿滚烫的额头,\"在家听妈妈的话,多喝水,好吗?\"
小雨点点头,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爸爸一定要打赢坏细胞!\"
许明远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溢出。他深吸一口气,把女儿交给苏晴:\"回去吧,别着凉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许明远靠在墙上,像跑了马拉松一样喘不过气。止痛药的效力正在消退,疼痛如潮水般涌回。他又吞了一片药,比医嘱多出半片。
高铁上,许明远终于打开了小雨的礼物。那是一幅蜡笔画,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彩虹下。最让他心碎的是画底部的字迹——\"爸爸、妈妈和小雨永远在一起\"。永远,一个五岁孩子对时间最长的想象。
车窗外,风景飞速后退。农田、工厂、小镇,一切都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许明远想起确诊前的最后一次家庭旅行,他们去了海边,小雨第一次看到大海,兴奋得尖叫。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体内已经埋下了定时炸弹。
北京南站人潮汹涌。许明远跟着导航挤上地铁,车厢里闷热拥挤,他不得不护住装着ct片子的文件袋,避免被挤压。胸口的闷痛越来越明显,呼吸变得费力。他暗自庆幸苏晴没来,否则一定会注意到他的异常。
仁和医院肿瘤中心比想象中更现代化。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患者和家属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人大声喧哗,仿佛连悲伤都变得克制。许明远在前台登记后,被引导到一个专门的临床试验评估区。
\"许明远先生?\"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走出来,\"我是林医生,负责今天的初筛。请跟我来。\"
评估室里摆放着各种仪器,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许明远按照指示脱下上衣,露出消瘦的身体和锁骨下的输液港。林医生的手指在他腹部按压,寻找肝脏边缘。
\"有点肿大。\"她皱眉记录,\"最近肝功能检查怎么样?\"
\"上个月还正常。\"许明远回答,心里一沉。
接下来是一系列检查:抽血、肺功能测试、心电图、步行测试...每一项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许明远像一台被检测的机器,每一个参数都将决定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实验品\"。
最后,他被带到一个办公室,面对临床试验的主要负责人——张教授,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专家。
\"许先生,你的情况有些复杂。\"张教授翻看着检查报告,\"EGFR突变确实符合要求,但肝功能指标不理想,可能是前期药物副作用累积。\"
许明远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会影响入组吗?\"
\"要看明天的二次评估。\"张教授推了推眼镜,\"如果ALt数值能降到80以下,还有希望。今晚别吃任何可能影响肝功能的药物,包括止痛药。\"
许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他口袋里还装着半盒止痛药,原本打算晚上加量服用。没有止痛药,他可能连觉都睡不着。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许明远在附近找了家廉价旅馆,房间狭小潮湿,但至少有个躺下的地方。他刚想给苏晴打电话,手机先响了起来。
\"评估怎么样?\"苏晴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背景里能听到小雨的笑声,看来烧退了。
许明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还不错,做了基础检查,明天还有几项。\"
\"医生说什么了?\"
\"说我的情况比较典型,符合要求。\"这个半真半假的回答让许明远胃部绞痛,\"小雨怎么样了?\"
\"退烧了,刚吃完一碗粥。\"苏晴的声音明亮了些,\"她让我告诉你,别忘了装云朵。\"
许明远笑了,这次是真的:\"不会忘的。\"
挂断电话后,许明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疼痛如潮水般一**袭来,没有止痛药,他只能硬扛。张教授的话在脑海中回响——\"肝功能指标不理想\"。如果因为这个问题不能入组,他该怎么办?那些天价的自费药,他们根本负担不起。
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微信消息。许明远以为是苏晴,打开却发现是母亲发来的:\"儿子,评估顺利吗?我凑了五万块钱,已经转到苏晴卡上了。别担心小雨,我会照顾好她们。\"
许明远把手机扔到一边,用枕头压住脸,无声地嘶吼。母亲退休金微薄,这五万块钱不知是怎么省下来的。而他,一个本该撑起家庭的男人,现在却成了最大的负担。
夜深了,疼痛和焦虑让许明远无法入睡。他爬起来,从行李箱里翻出小雨的画,借着窗外的灯光一遍遍看着。三个火柴人手拉手,多么简单的幸福,现在却成了奢望。
第二天早上,许明远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因为整夜咬牙而破裂。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吃下一点面包,然后再次前往医院。
抽血是第一项检查。护士熟练地找到静脉,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试管。许明远盯着那些管子,想象着自己的肝脏正在里面留下怎样的痕迹。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许明远坐在走廊长椅上,周围是同样等待评估的患者。一个年轻女孩不停地咳嗽,旁边的大爷拄着拐杖,脸色蜡黄。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贫富、年龄或身份。
\"许明远先生?\"林医生在门口叫他,\"张教授想和你谈谈。\"
办公室里,张教授的表情比昨天更严肃。许明远的心跳加速,手心渗出冷汗。
\"你的ALt是78,\"张教授开门见山,\"勉强达标。但肝脏超声显示有些纤维化迹象,这意味着你对试验药物的耐受性会降低。\"
许明远握紧扶手:\"我还能入组吗?\"
\"可以,但风险等级要提高。\"张教授递给他一份厚厚的知情同意书,\"你需要清楚,一旦出现严重肝损伤,可能需要永久停药,甚至危及生命。\"
许明远翻开同意书,那些医学术语和百分比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20%的几率出现三级副作用,5%的几率肝衰竭,1%的死亡率...数字冰冷而客观,不带有任何情感。
\"如果...我不参加试验,还有其他选择吗?\"他轻声问。
张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标准治疗对你效果有限。最新的免疫疗法理论上可行,但费用...\"他没有说完,但许明远明白。
\"我参加。\"许明远拿起笔,在同意书上签下名字。笔迹比平时潦草,像是怕自己反悔。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令人眩晕。更多检查、预约、注意事项讲解...许明远像个提线木偶,按照指令行动。直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照在脸上,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赌上肝脏的健康,换取一个可能延长生命的机会。
回程的高铁上,许明远终于给苏晴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入组成功的消息,省略了所有风险细节。苏晴听起来如释重负,说小雨已经画好了\"欢迎爸爸回家\"的横幅。
挂断电话后,许明远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田野里,农民正弯腰劳作,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而他的生命却悬在一条细线上,随时可能断裂。
手机震动起来,是银行发来的余额提醒。许明远看着那个数字,开始计算:临床试验省下的药费可以支撑多久?抵押房子能拿到多少贷款?苏晴的兼职收入能覆盖多少日常开支?
数字在脑海中加减乘除,最终指向一个残酷的结论:即使有临床试验,他们的积蓄最多也只能支撑八个月。除非他好转到能重新工作,否则...
高铁穿过隧道,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许明远看到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