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查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张医生拿着许明远的检查报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肾功能指标完全正常,排斥反应为零。\"医生推了推眼镜,\"说实话,亲属间**移植能达到这种匹配度的不多见,你们父子的基因相似度简直像同卵双胞胎。\"
许明远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蓝志远。父子这个词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既陌生又熟悉。蓝志远专注地盯着检查报告,但许明远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一种节奏——那是他自己紧张时也会有的小动作。
\"蓝先生的恢复情况呢?\"许明远问道。
张医生的表情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考虑到蓝先生的年龄和既往病史,恢复进度是符合预期的。只是免疫抑制剂需要调整剂量...\"
\"我自己清楚情况。\"蓝志远打断医生,站起身来,\"既然明远的检查没问题,我们就不多占用您时间了。\"
走出诊室,许明远拉住蓝志远的手臂。\"医生刚才想说什么?你的情况不只是'符合预期'那么简单,对吗?\"
蓝志远的目光落在许明远抓着他手臂的位置,嘴角微微上扬。\"四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碰我。\"他轻声说,然后拍了拍许明远的手背,\"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天不是要去看你母亲吗?我们别迟到了。\"
阳光疗养院坐落在城郊一片梧桐树林中。停好车后,许明远发现蓝志远在车前站了许久,凝视着主楼的方向,呼吸明显变得急促。
\"你可以吗?\"许明远问,\"如果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来。\"
蓝志远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盒,吞下一粒白色药片。\"等了四十年,不差这几分钟。\"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看起来怎么样?\"
许明远这才注意到蓝志远今天特意穿着深蓝色西装,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银色领针,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有眼角的纹路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紧张。
\"很精神。\"许明远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妈的情况...有时候会认不出人,有时候又会突然很清醒。医生说是脑部受损后的正常波动。\"
蓝志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带路吧。\"
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阳光充足。推门前,许明远听到母亲正在哼唱一首老歌——那是她年轻时最爱的《茉莉花》。他轻轻敲门,然后推开。
\"妈,我带了个人来看你。\"
病床上的女人转过头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她看了看许明远,然后目光移向蓝志远,突然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许明远看到蓝志远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志...远?\"母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枯瘦的手指抓紧了被子。
蓝志远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最后几乎是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玉芹...\"他终于说出声来,声音破碎,\"是我。\"
许明远悄悄退到门口,给两人留出空间。他看到母亲颤抖的手缓缓抬起,停在半空,又落下,又抬起,最终轻轻触碰蓝志远的脸颊,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老了。\"母亲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蓝志远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还是那么美。\"
许明远从未听过蓝志远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温柔得近乎脆弱,每个字都裹挟着四十年的思念与悔恨。他轻轻带上门,走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晴发来的消息:\"怎么样?他们见面了吗?\"
许明远回复:\"嗯,正在单独谈话。比预想的顺利。\"
\"小满画了新画,说要送给'星星爷爷'。晚上回来吃饭吗?\"
许明远看了看时间。\"应该可以,我待会问问蓝...我爸。\"
打出\"我爸\"这两个字时,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三个月前,这两个字还只指向那个已经离世的军人许建国。现在,它突然有了双重含义。
一小时后,病房门开了。蓝志远走出来,眼眶通红但表情平静。\"她想见你。\"他说,声音嘶哑。
许明远走进病房,发现母亲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背挺得笔直,头发也梳理整齐,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明远,过来。\"她招手,语气是许久未有的清晰。
他在母亲面前蹲下。她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这颗肾脏...是他给你的?\"
许明远点点头。
母亲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命运真是讽刺。当年我带着你逃离,就是怕他连累你。现在他却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真相?\"
母亲望向窗外,阳光在她的银发上跳跃。\"1978年,你父亲被指控为'反革命分子',要送去西北劳改。临走前那晚,他偷偷回来,说有人警告他我们母子也会有危险。\"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他让我们逃走,彻底消失,等你长大后再联系。\"
\"但你们再也没联系上。\"
\"不是没联系上,是不敢联系。\"母亲苦笑,\"最初几年,我听说有人在打听我们的下落,以为是来抓人的。后来政策变了,但我们已经有了新生活...许建国对你那么好,我不想打乱这一切。\"
许明远握住母亲的手。\"蓝...父亲说,他找到我们时,我已经上小学了。\"
\"他找到我们了?\"母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从来没...我完全不知道。\"
\"他只是远远看着,没有打扰。\"许明远轻声说,\"他有一整本我的照片,从小学到大学,到我结婚,到小满出生...\"
母亲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个固执的傻瓜...\"她喃喃道,\"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听人劝。\"
\"他现在就在外面。你们...要不要一起聊聊?\"
母亲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叫他进来吧。四十年了,我们三个终于...完整了。\"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窗帘在病房地板上画出一道温暖的光带。许明远坐在母亲左边,蓝志远坐在右边,三人第一次以真正的家庭身份交谈。大部分时间是母亲和蓝志远在回忆往事,许明远则安静地听着那些他从未知晓的家庭历史。
\"记得明远出生那天吗?\"母亲突然笑着问蓝志远,\"你紧张得在产房外晕过去了。\"
蓝志远也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那是因为我三天没合眼守着你。这小家伙折腾了你二十多个小时。\"
\"你抱着他时手抖得像筛糠,护士都怕你摔了孩子。\"
\"但我抱得稳稳的。\"蓝志远的声音充满温柔,目光转向许明远,\"他那么小,那么完美,我知道那一刻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许明远胸口发紧。他突然意识到,在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记忆里,自己也曾被这个男人如此深爱过。
谈话间,蓝志远突然面色一变,右手按住腹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迅速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勉强保持平稳。
许明远注意到他离开时从口袋里摸出了药盒。五分钟后,蓝志远回来时脸色苍白如纸,但强撑着微笑。
\"你还好吗?\"母亲关切地问,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只是手术后的正常不适。\"蓝志远轻描淡写地说,但许明远看到他藏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离开疗养院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蓝志远走得很慢,呼吸略显沉重。
\"刚才在卫生间,你是不是...\"许明远犹豫着开口。
蓝志远摆摆手。\"吃了点药而已。肝脏和肾脏手术后需要调整的药物很多,有时候会有冲突。\"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许明远及时扶住。
\"你需要休息。今晚别回去了,住我们家吧。\"
蓝志远想拒绝,但身体显然不允许他逞强。最终他点点头,虚弱地靠在许明远肩上。\"抱歉给你添麻烦。\"
\"别傻了。\"许明远说,伸手拦出租车,\"你给了我一颗肾脏,记得吗?\"
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苏晴做了许明远最喜欢的红烧排骨,蓝志远则带来了上海特色的腌笃鲜。小满坐在两个\"爷爷\"中间——老王也来了——像个骄傲的小公主般展示她所有的画作。
\"这张是爸爸生病的时候,\"她指着一幅深色调的画,\"这是爸爸现在!\"后一幅画则充满了明亮的色彩,许明远的形象周围环绕着金色光环。
\"为什么爸爸现在这么亮?\"老王好奇地问。
小满严肃地解释:\"因为蓝爷爷给了爸爸一颗星星!在肚子里!\"
全桌人都笑了,只有蓝志远突然低头掩饰情绪。许明远注意到他的手在桌下微微发抖,不禁担心他是否不适。但很快蓝志远恢复了镇定,加入了关于小满绘画天赋的讨论。
\"星星爷爷,\"小满突然爬到蓝志远腿上——这个称呼让老人瞬间红了眼眶,\"我给你画了新的画!\"
她从背后拿出一张画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手拉着手,天空中有颗特别大的星星。
\"这是你,这是爸爸,这是奶奶,这是我!\"小满兴奋地解释,\"妈妈说奶奶是你的妻子,就像她是爸爸的妻子一样。所以我们是一家人!\"
餐桌上一片寂静。蓝志远颤抖的手接过画,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个形象。\"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他的声音哽咽,\"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小满用力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蓝志远脸颊上亲了一下。\"妈妈说亲亲能让痛痛飞走。星星爷爷看起来有点痛。\"
许明远看到蓝志远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血缘的奇妙——小满从未见过蓝志远病痛的样子,却能本能地感知到他的不适。
饭后,当苏晴和老王在厨房收拾时,许明远发现蓝志远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夜景。他走过去,看到蓝志远正悄悄服用几粒药片。
\"不舒服?\"许明远关切地问。
蓝志远迅速收起药瓶,\"只是常规的术后药物。\"他转移话题,\"苏晴是个好妻子,你很幸运。\"
许明远没有追问,但记下了那个药瓶的样子。\"是啊,这些年我亏欠她太多。\"
\"别这么想。\"蓝志远转身面对他,\"爱不是记账本。你母亲为我牺牲那么多,从未想过回报。\"
月光下,许明远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给予他生命的男人。蓝志远的眼角有深深的皱纹,鬓角全白,但眼神依然锐利。他突然好奇,如果当年没有那些政治运动,如果他们一家三口正常生活在一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今天...谢谢你带我去见玉芹。\"蓝志远轻声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她这样说话了。\"
\"她看起来好多了,比过去几个月都清醒。\"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蓝志远望着夜空,\"四十年像一场梦,现在醒来,发现最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等着。\"
屋内传来小满的笑声和苏晴温柔的责备声。蓝志远微笑着倾听这些声音,仿佛在收集珍宝。
\"留下来住吧,\"许明远说,\"客房已经准备好了。\"
蓝志远摇摇头。\"我已经占用你们太多家庭时间。老王说可以送我回去。\"
\"至少等药效发挥作用再走。\"许明远坚持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当他端着水杯回来时,发现蓝志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眼睛闭着。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与许明远自己惊人相似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许明远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杯,拿了一条毯子给蓝志远盖上。借着这个机会,他悄悄观察了蓝志远放在桌上的药瓶——不是医院开的那种标准药瓶,而是配药专用的白色小瓶,标签上只有一行手写的小字:\"环孢素,每日三次,一次两粒。强效止痛药,必要时每六小时一粒。\"
这远超出了普通术后药物的范围。许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带上了阳台的门。
深夜,当所有人都睡下后,许明远独自站在书桌前,面前并排放着两样东西:养父许建国的军功章,和蓝志远今天偷偷塞给他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蓝志远抱着刚满月的他,背后写着\"吾儿明远满月留念\"。
两种父爱,同样深沉,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达。许明远轻轻触摸腹部的疤痕,感受着那颗来自蓝志远的肾脏在他体内工作。然后他走到小满的房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突然理解了血脉传承的奇妙。
他回到卧室,苏晴在半梦半醒间握住他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含糊地说。
许明远点点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安静地见证着这个夜晚,以及这个正在缓慢愈合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