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者 第133章 鼓盆而歌

19年春天，楚钰和宋舒贤订婚了。

他们去笛夫拉卡度了一个月假。

笛夫拉卡是一个海岛小国，国民不到一百万，每年能吸引近千万游客。

它能吸引如此之多游客的原因，一是优美的海岛风光，二是不宰客，口碑好。

去海鲜餐厅吃饭，所有菜品的价格公开透明；称重的时候商家不会做手脚，比如在袋子里装水，用厚重的塑料袋压秤，或直接使用假秤；烹饪的时候后厨不会偷梁换柱，比如用死海鲜或低价品种替换顾客挑选的活海鲜。

出租车和网约车不会绕路，不会谎称景点关闭，诱导去合作商家；所有运营车辆不会随口要价，一律正常打表；租用电动车，摩托车，和小轿车，还车时商家不会提灯定损，找各种理由拒退押金，甚至厚颜无耻的要求高额赔偿。

景点及娱乐项目没有套路，比如先低价吸引游客进入，然后再强制消费。

商店不会用假货标天价坑骗人，酒店不会以旺季为由要求补差价。

总而言之，在笛夫拉卡，你只需要敞开了玩，不用谨慎提防，不用担心遇到无良犯贱的商家。它把游客当做客人，当做上帝，而不是当做肥羊，当做傻子。游客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来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而不是败兴离开，发誓从此以后不会再来。

温暖舒适的气候，优美怡人的风景，热情淳朴的土着，以诚为道的商家，笛夫拉卡像天堂一样，它有神奇的魔法，可以把烦恼赶走，所有在它怀抱里的人，都十分轻松，惬意，尽情享受着美好，除开楚钰。笛夫拉卡的魔法对楚钰的烦恼无效，他的烦恼十分顽固，像附在身上的鬼魂，驱不散，赶不走。

跻身权贵，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但楚钰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是一场骗局。

如果没有被卷入这场风暴，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白天经营着自己的商业帝国，晚上陪伴着家人，那才叫幸福惬意，而不是像现在，如履薄冰，死神环伺，生死难料。

上学的时候，和贫穷斗，创业的时候，和黑帮斗，现在，和玩弄政治的人斗，敌人一个比一个强大，局势一次比一次复杂，老天爷这是想，玩死我？？？

他多希望，宋舒贤是一个坏女人，花心放荡，私生活混乱，恶毒跋扈，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宋舒贤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对他死心塌地。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渣男，视女人如玩物，视感情如儿戏，达到自己的目的后，可以潇洒离开，但现实也恰恰相反，和宋舒贤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良心如遭酷刑。

以前，他只是想，不论尹昭文是输是赢，他都能全身而退。

现在，看清楚了尹昭文的本相，尹昭文代表的是权贵，助他成功，并不能拯救济国。

楚钰是一颗菩萨心肠，疾恶如仇，最见不得人间苦难，又是为别人考虑多过为自己考虑的性格，所以，他现在需要想的，不止是保全自己，更要兼顾被黑暗笼罩的黎民百姓。

问题变得更复杂了，近乎无解。

一天早上，楚钰早早醒来，宋舒贤还在酣睡。他们住的是总统套房，客厅里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着一些书，楚钰随手拿了一本，坐下翻看。

那是一本道家学说，楚钰在里面看到一个关于庄子的故事。

《庄子·至乐》记载，庄子的妻子去世后，好友惠子前来吊唁，看见庄子盘腿坐地，一边敲打瓦盆，一边唱歌。

惠子大为不解，职责庄子，“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认为庄子违背人伦，无情无义。

庄子笑曰，“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意思是人的生命源于自然，死亡不过是回归自然，生死本无差别，皆为自然状态，故不必以生为喜，以死为悲。

此故事并非倡导常人效仿，仅是道家思想的一种寓言式表达，且被儒家批为不合礼法，但楚钰看后，却大有所感。

在庸人眼中，所有不如意的事，皆为烦恼。

在高人眼中，除开死亡，别无大事。

在圣人眼中，死亡也不是大事，死亡不过回归自然。

自己处在哪一个层次？

因受凡尘俗事困扰，虽身在梁园，佳人在侧，却观无色，食无味，寝无眠，终日惶惶，不得开怀！何苦来哉？

楚钰合上书，站在圣人的角度去审视当下面临的问题。欺骗宋舒贤，的确问心有愧，但并非他所愿，而是出于无奈，用佛家的话来说，也是宋舒贤命中合该有此劫难。至于凶险的处境，能否破局，一半看人，一半看天，自己只需要竭尽全力即可。

成，乃我运。败，乃我命。

只需要去做，去爱，去善良，其它的一律不用在乎！

忧有何用？惧有何用？为无用而伤神劳心，乃不智也！

死不过是回归自然。

乐年华，尽人事，安天命。

天是否会降大任于斯，不可知，但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增益我所不能。

并非因为没杀死，所以让你变得更强大，而是因为你变得更强大，所以没有被杀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道本来无情。

想通这些，楚钰一下子轻松了，畅快了，甚至隐隐感觉自己得道了，升华了。

剩下的半个月假期，楚钰过得愉快极了。和宋舒贤两人早上睡到自然醒，中午去沙滩上晒太阳，傍晚在滨海公路上散步，晚上或吃夜宵，或逛酒吧，回到酒店后，或看电影，或切磋一番武艺。

像一朵无忧无虑的云，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回到济国，楚钰立刻投入工作。接受一切结果，允许一切发生，心怀敬畏，无忧无惧，楚钰发现自己变得更从容了，更自信了，更明智了，更锐利了。

一天，楚钰和宋舒贤在一家餐厅吃饭，中途去洗手间，前脚刚进洗手间，韩野后脚便跟进来。

尹昭文任云都公安局局长时，韩野在他手下当差，所以对第四野战旅的调查，楚钰把重心放在此人身上。

另外，韩野创立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组织——同心会。同心会成员上百，全是工作兢兢业业，能力有目共睹，但因不会奉承和没有背景，得不到重用的有志之士，覆盖各个部门。楚钰对这个组织非常感兴趣。

楚钰有一种直觉，韩野此人，可以为己所用，因此他需要弄清楚，韩野是善是恶，是否是兴济会成员，以及他创立同心会的目的。

韩野一边小解，一边问道，“丁部长，你调查了我那么久，又是监听，又是跟踪的，可有什么收获？”

原来早被他发觉，楚钰淡淡道，“韩旅长，抱歉，我们国安部的工作就是这样，希望您能理解。”

韩野小解完，先接水洗了手，然后一边捧水洗脸，一边叫住告辞欲走的楚钰，“楚钰，这是你的原名，我没记错吧？”

一时间，楚钰心念百转，韩野道出他的身份，便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干地下工作，多一个人知道身份，多一分危险，他为何要如此？想不到原因，但可以很强烈的感觉到，韩野此人，有古怪。

“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楚钰笑了一下，不用假装听不懂，但需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韩野洗完脸，在身上擦干手，抽出一支烟，点燃，对楚钰道，“知不知道，白崇仁在调查你？”

“知道。”

楚钰的回答让韩野吃了一惊，“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想办法干掉他？要是让他查出来什么，你就完了。”

楚钰道，“调查我，肯定不是白秘书自己的主张，而是受人指使，干掉他，指使他的人会更加怀疑，另外，白秘书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最好的解法是让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是车丰泰让他调查你，车丰泰怀不怀疑无所谓，只要宋成光不怀疑就行。我今天晚上会把他干掉，所以提前告诉你一声。无需愧疚，是他先和我们作对，所以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这是游戏规则。”

这时有人进来，对话因此终止。

之后，楚钰和韩野又在暗中见了几次，所谈不深，皆无关紧要，但根据以往的调查和几次交谈，楚钰分析出了韩野的为人——正直仗义，疾恶如仇，当队友再适合不过。

当阮红英安排他们认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假装第一次见面，楚钰更加确定，韩野和他有一样的想法。

阮红英安排他们认识的原因，是接下来的行动需要他们相互配合。

宋成光被刺杀那晚，楚钰正在加班处理一个案子，接到消息，立刻赶到现场，将相关人员全部控制。

得知是易思明刺杀了宋成光，楚钰震惊不已。

据楚钰了解，易思明最开始是尹昭文的手下，但因不得重用，于是叛变，投靠宋成光。尹昭文最忌叛变，一怒之下，杀了易思明的父母，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易思明和尹昭文有血海深仇，相反，宋成光深爱其才，委以重任，视为心腹，对他有知遇之恩。

怎么想都不可能，除非易思明的叛变，是出自尹昭文的安排。也就是说，尹昭文派易思明到宋成光手下当卧底，然后杀了易思明全家，以消除宋成光的怀疑，博得宋成光的信任，现在又让易思明刺杀宋成光，然后自杀。

一时间，尹昭文的可怕和恶毒在楚钰脑海中具象化了。

易思明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胁迫？竟让他不顾自己的命，也不顾家人的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感觉不可思议。

宋成光被刺杀的第二天，韩野叫楚钰去他家。

韩野年过四旬，未曾婚娶，长辈皆已仙逝，两个姐姐皆已移民，孤身一人，家里十分冷清。楚钰进去，霉味，烟味，和酒味同时扑入鼻腔。

两人坐下，寒暄了几句，楚钰问道，“韩旅长叫我来，可是计划有变？”

韩野点燃一支烟，没有回答楚钰的问题，而是问楚钰，“你是怎么卷进来的？”

这个问题将楚钰拉入回忆之中，带领义兴帮和沈忠平火拼，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不禁感慨时光如飞。

楚钰将过程大致给韩野讲了一遍，“……，没想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警方的监视之中，把沈家和四大帮派灭掉后，便被警察逮捕。警方本来要起诉我谋杀，多亏尹先生帮我向特首求情，不然我大概率已经被枪毙了。作为报答，我答应加入兴济会，潜入敌人内部，帮助尹先生完成大业。”

“有没有怀疑过是被尹昭文算计？”

当韩野问出这个问题，并且直呼尹昭文的名字，楚钰就知道，韩野终于要开口拉拢他了。

“怀疑过，但没有证据。”楚钰也不隐瞒，如实回答，然后问韩野，“你呢，你是怎样加入兴济会的？”

换韩野被拉入回忆之中，“这个，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