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包括亲眼看着朔玉走过去的孟烦了和阿译,关键是朔玉这个假证件也是才刚到手的啊,让老天给他办了个加急,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上了,和老天当兄弟就是有这种好处,无论你的要求有离谱祂都能给你办到,
朔玉身上带着文明人的礼仪向在场的几位军官致意着,恭敬地把他的证件递过去,那上面还有他的照片和民国司法行政部的大戳,绝对保真!
“现在是中华民国,不是封建社会是吧,国外死刑犯都有律师呢,是吧,师座?”
他的潜台词就是我真的就只是一个律师,他们团长辩护律师,
还是唐基先打破了尴尬,摆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好好,律师,律师,那你和你们团长站在一起吧。”
朔玉很高兴的收起了自己的律师证,站到了龙文章左后一步的位置,让龙文章身后原本看押他的何书光,李冰,被他挤得往后面退了几步,
在路过他们团长的时候对他笑笑,让他放心,他不会让他一个人,情况不对,他就立马带着他跑,
“名字。”
“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年龄。”
“光绪三十四年生人,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了好记。”
朔玉在后面盯着他的后脑瓜子,感觉也许这个家伙真的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土猴子,平时就没见他安分过,可是今天倒是一反常态,乖巧异常,
“三十四年?哦,也就是三十四岁了,记。”
唐基看了一眼充当着书记员的张立宪,一张小桌子上放了一台打字机,这样一场离谱的法庭,居然还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样的,
“那一年慈禧也死了,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
虞啸卿的心情一直都很不安定,他的一只手摆弄着他腰间的枪盒子咔哒咔哒的响着,这让朔玉担心他会在下一秒毫无征兆的对着他的团长开枪,
“不是,这样好记,师座,我脑子不好使,老是记不住自己到过哪里,做过什么,要是这样死了,就只能做个糊涂鬼了。”
“现在死,你就明白了?”朔玉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被审讯的犯人,
龙文章的胡子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理过了,显得很脏乱,再加上他现在这样一副难看的表情,
“籍贯?”
“不知道。”
“那,那祖籍呢?”
“我们家颠沛的很,穷人,没钱,所以老要搬家,我出生之前,我们家去过几十个地方。”
显然唐基也没预料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于是换了一个问法,
“啊,那你在哪儿出生的,这个,总不会不记得吧?”
“在热河和察哈尔河的交界处,但是具体是热河还是察哈尔河谁也记不不清了,但是应该在一个庙里,那年光绪和慈禧都死了,和尚和尼姑都被弄走念经去了,庙就空了。”
说实话就他说的这一大堆,朔玉也判断不出来哪句真哪句假,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他想是不那么重要的,可是对于龙文章面前的三个人显然是极其重要的,毕竟他们想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样一个家伙,弄明白这个似乎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张立宪一脸无措的看着他们师座,显然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要不要记录下去,并且有没有值得记录下去的必要,
“那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呢?”唐基继续在问话,对着张立宪点头,让他照实记录下去,
“一岁在河北……六岁去了绥远……都是跟着家人走的……直皖之战是在康藏,对,康藏……可是中原大战捎带着江苏也不太平……”
朔玉疑心他几乎要把全中国的地名都说了个遍,世界上真的有正常人经历这么丰富的吗?
他前倾身子,想要趁着不注意的时候看看他们团长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现在说的这些是为了惹虞啸卿发怒吗?
枪套的咔哒咔哒声可是越来越大了,都快超过了问话的声音,虞啸卿的柯尔特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了,
“继续鼓唇弄舌,今天要定的是你的生死。”他们这位师座的眉头皱得很紧,显然已经被这么一大长段给弄得快要到爆发边缘了,
“所以才要说清楚点啊,我脑子不好,总是记不清到过哪里,做过什么。”龙文章脸上做出一副装傻的样子,就是先天条件不是很好,他的这副样子让他的话更加让人无法相信,
“跑那么多的地方干什么?还是耍嘴皮子吗?”
“就是讨口饭吃,师座。”龙文章的脸上的无辜有点太过明显,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故意做出这样的表情的,
虞啸卿手里摔着一个很薄的档案袋,他的手上还带着棉质的白色手套,褶皱的程度可以看出他觉得面前之人在骗他,而他这辈子最恨不诚之人,
“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一个补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团长之职!?”
“师座咱们俩之前没见过,我也不了解您的好恶,我这个人吧,真的,可以说不是说真话长大的,可是今天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真的,真的,因为今天要定的是生死。”
朔玉开始在心里想着,然后确定一件事,他们的这位团长真的不经常说实话,打从他们一遇见的时候就满口假话,要不是他真的知道这个人真的就是他们团长的的话,也不会相信他的,
虞啸卿从一开始到现在第一次靠在他坐着这张椅子的椅背上,说了一句“你确实该死。”
“额,你是那年从的戎啊?”唐基看了一眼让他不省心的虞侄,继续问道,把问题拉回正轨,
“民国二十五年从戎。”
张立宪小声对唐基说着籍贯,于是在两句话之间龙文章的籍贯成了河北的,朔玉看见这样的问话心里喊着,还不如找张白纸,拿根黑笔,你们自己个写好不好呢?
“在哪儿学的打仗?”虞啸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又开始问道,
“我会打仗吗?”龙文章反问道,
“你的毛病挺多的,别让我再加一个装腔作势,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了很多人。”
“在哪儿学的打仗?”
“我看过很多死人。”
“我也见过,无边无际的,很多跟我一起的人,只不过我还活着而已,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团长的话让朔玉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条路,那条由他们的尸体铺成的狭窄小路,他们回来了,可是有的人被永远留在了西岸,他低着头,开始为他的团长感到担心,
他们这位团长可能以前是真的没遇到过虞啸卿这种人,怎么就不知道说点好话呢,平时对着他们那张嘴就好像是舌灿莲花都不为过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始掉链子呢?
他扫了一眼从死啦死啦进来之后,就一直站着的烦啦他们几个,笑了一下,想让他们放松一点,可是下一秒他就听到一声极快的拉枪栓的声音,是虞啸卿,
朔玉瞪大着眼睛,反应迅速地把自家团长拉到身后,他以为脾气暴躁的虞师座终于忍不了了他们团长的粘牙糖,打算就地执行枪毙了,
子弹打在了距离朔玉仅有一寸的地上,留下了一个弹孔,跳弹蹦到了他的脚面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陈主任看着虞啸卿这一行为很是生气,“这……这里是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唐基的手紧握着虞啸卿的柯尔特想让他放下,但是倔脾气的师座说这是军务,唐基松手,一脸我可管不了这小孩儿的表情,把头扭到了一边,
一声枪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朔玉站在他们团长和虞啸卿中间和他们这位师座对视着,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发问道,
“师座这是做什么?”
“你应该问问你身后的那个人要干什么,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没听见吗?”
柯尔特的枪口指着朔玉的眼睛,朔玉只是笑着,假装并没有一支枪正对着他的脑袋,看着虞啸卿,替他们团长解释,
“我听见了,我们团长是说他在经历了很多败仗,所以才慢慢学会了打仗,他没上过什么军事学院,可能连大学都费劲,只是输得太多了,慢慢就会了,人总是要学会在失败当中积累教训不是吗,师座?”
可他身后的龙文章还在慢条斯理的说着,那样的咬着字,“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及无辜之人。”
说真的朔玉真想把他那条惹是生非的舌头给拔了去,尽在这里煽风点火,你是嫌暴躁的虞大铁血还不够生气吗?
“仗打成这样中**人再无无辜之人!”
你看着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是这么说的,甚至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理所当然的想,
朔玉看着现场氛围又回去了,把身后的龙文章露出来,接着接受来自虞啸卿的质问,这一次他就站在龙文章左手边的位置,和他站在一起,
虞啸卿又坐下了,虽然他很不爱坐下,问话还在继续,
“跟倭寇打过大仗?”
“打过。”
“那一仗?”
“这一仗。”
“就一仗?”
“我没打过大阵仗?”
“就一仗就打得那么叫人生厌,破釜沉舟都有点太客气了,简直就是断子绝孙。”
龙文章很有戏剧性的微张的嘴巴,把脑袋转到了烦啦他们一群的身上,好像在说这不是还有一百来个呢吗?
朔玉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阿译低着眼睛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迷龙梗着脖子因为心里愧疚,不辣偷着看他,珍惜又有点害怕,烦啦的腿又开始瘸着站不直身体,
被朔玉开始叫着大眼的赵谦像是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他们的团长……
众生相皆在其中了。
他们团长的声音又开始说着了,为了给他们的师座解惑,又好像是摆出一道让他费解的难题,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和我们没了的地方。”
“怎么讲?”
虞啸卿的声音沙哑,好像是因为喉咙充血的缘故,朔玉不靠谱的猜着,然后一边防着这位开枪从不提前打招呼的爷,什么时候再来一发要人命的子弹,
“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天津的麻花,狗不理……东北的地三鲜,酸菜白肉炖粉条……被打成了粉的长沙城。”
“没了,都没了。”
克劳伯咽了一口很大的口水,口水声让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朔玉同样也在咽着口水,团长说的这些有的他吃过,有的他也没吃过,网络时代快递便利,足不出户就能吃到各地特产,手机推送着全国各地的美食,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高热量,高油炸,高香精,能让人恨不得多生出十几个胃来大快朵颐,
可是实际上他吃得最多还是家附近的麻辣烫,后来因为公司裁员,工资下调,经济大萧条,麻辣烫也涨价之后,他连麻辣烫也很少吃了。
“我没涵养。”
“我也没有。”
“没涵养,就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心痛,发急,没涵养不用等着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发急,心痛。”
“好大的河山有好多地方我也没去过,可,去没去过铁俪……长白山……承德……开封……”
从他嘴里就好像报地名一样吐噜出一大串来,朔玉听说过和没听说过的地方,他明白他们团长想要说的是什么,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没用,起码对着面前的三个人来说没什么用处,
可他没有阻止,他看着死啦死啦再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是发亮的,嘴角是带着笑着的,
唐基本想打断这毫无意义的对话,可却没打断了,
“三两个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怀宁……上海……黄浦江……”
他还在继续说着,并且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朔玉看着唐基给他使着眼色想让他阻止一下,被他假装当作没看见,忽略了过去,
虞啸卿可能是终于明白龙文章到底想要说点什么了,他在听着很安静,没有再掏出他的柯尔特,他的枪放回了他该在的地方,
张立宪认命的记录着,因为他们师座没喊停,手指打得都快冒火星子了,
“……汉口……宜昌……和顺,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时间可能过去了很多,也许有十一年那么久,但是也许过得很快,仅仅才过去了不到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