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们?”
“他们,死的那些家伙们,我都看见了!”
朔玉难以相信的看着烦啦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现在正在挂着世界上最难看的笑容,他的声音和内容让前面已经快要走出这条巷子的死啦再度转过身来,
于是朔玉和烦啦追了上去,这一次烦啦变成了第二个,朔玉变成了最后一个,
烦啦一边追上去一边喊着,
“我真的看见他们了,死人,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死缅甸的死南天门上的,我记得的不记得,脸生的脸熟的,所有的死人,我都看见他们了!桥断了,他们回不来,他们就都看着我,因为当时我也死了。”
孟烦了指着自己的肩膀处,那里现在一前一后留下了两个已经愈合的弹孔,
“他们就那样地看着我,他们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为什么半仙儿老是发病了,成天被那多的死人看着,谁都会疯的,他们光是看我一眼,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也快疯了……”
死啦又折返回来,因为烦啦松了力气靠着石墙倒了下去,像一条无脊椎动物一样,软趴趴的倒着,靠着,抓着死啦死啦站在他前面的腿,求着他,求他别让他们过去,
朔玉走过去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死啦死啦,看着他们团长身上刚包好的地方又开始渗出血来,脖子,胳膊,躯干,小腿……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看着死啦死啦打着烦啦的脑袋,跟他说想多了,才容易做噩梦,
“不是梦,是真的,我看见他们了,就在我快死的时候,我不害怕,回来的时候我又想去看看他们,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因为我又活了,他们就在对面,过去我都不信,可是现在我也看见他们,我信了,你天天都能看见他们,你为什么还要送我们过去?”
“……我们要不要给他们烧点纸钱?那么多人,我们要烧多少纸钱才够?老人们说,要叠纸船,桥断了,他们回不了家,坐上纸船就可以回家了……”
孟烦了那双眼睛怨毒地看着那张故作无辜的脸,看着他,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看着同样坐在他身边的半仙儿,
“……是……真的吗?烦啦这家伙是骗人的吧?死人长什么样,他们还好吗?”
当一个人明明不相信什么东西,又想着去相信的时候就是他们团长现在这个样子,
朔玉看着他这副样子反过来问他,
“你不是说你能看见死人吗?”
“你们还真的信了?”从他诧异的表情中朔玉觉得自己好像又上当了,他们团长确实看不见死人的灵魂,他有着一双活人的眼睛,所以只能用来看着活人。
“那都是骗你们的!真的,我看不见死人,骗人的你们明白吗?都是为了保命,虞啸卿那家伙他啥都不信,我就算说什么忠肝赤胆,铁血报国,他信吗?一个人什么都不信真的会死的,所以他就信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死啦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点苦口婆心,只是说完了之后就继续转身走了,朔玉和烦啦互相拉扯着身子站起来,在他后面追着,
“你总是骗我们,你的嘴里还有一句实话吗?”
他转过身来,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手里比划着很搞笑的动作,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像极了刚学会走路的企鹅,
“你说你们也是,为了从缅甸把你们给弄回来,我三十六计是全都用上了,可你们居然就相信这些,居然连半仙儿你都信了?孟烦了你死过,我没死过,半仙儿你是真的,我是假的!所以我看不见死人,明白吗?明白吗!……叠纸船真是有用的吗?”
现在死啦和他们坐在一起,靠在被滇边的雨水冲刷成沟沟壑壑的石壁上,他前面激愤地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只有一个,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大骗子,并且一直在骗他们,也许可能还要继续骗下去。
朔玉看着天上,想看清楚那里究竟有什么?对于死啦的问题,他只是摇着头,慢慢地说着,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听说过,在地府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过了河就可以喝一碗热汤,然后就可以重新干干净净的投胎转世,过河应该是需要船的吧?”
“烦啦,叠纸船有用吗?”
“虚幻之说,无稽之谈,都是骗人的,我也是骗你的,都是我瞎编的,小太爷就是不想让你对着虞啸卿把你的办法说出来。”
三个脑袋一时间低下去了两个,朔玉感叹着自己的身边坐了两个一点儿都不爱说真话的家伙,可他的石头眼睛真的不会流泪了,只能听着耳边的声音,不管是为了什么说假话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不管是真的假的,我们认为是真的就好,纸船也好,纸钱也罢,都是烧给我们自己的,也许他们真的能收到,也许不能……我们只能做到我们能做的。”
他听着死啦跟烦啦说着对不起,他又骗了他,烦啦说,就是你得学着多叠一点纸船,只是他唯一的要求,
朔玉什么都没有说,他拉着死啦衣角,自己的衣角则被烦啦拉着,就像是开火车一样的走着,只是他是他们三个人里唯一的那个还有力气走路的,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长长的小巷,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这样一条漫长,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的小巷子里,朔玉看着他们团长对着每一个没人的街口呆愣地张望着,什么都没说,朔玉不知道他渴望看见什么,但他知道他注定看不见他想看见的,
因为他有一双活人的眼睛,他注定看不见死人。
看不见是一件好事,烦啦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一次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疯样子,他没办法想象三个疯子待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纸船真的有用吗,半仙儿?”
“有用,你认为他是真的,他就真的。”
两双相差无几的小黑手搭在一起,互相把对方当作拐杖,在坡上走着,他们要赶去虞师会场的沙盘边上,虞大少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
“你还有多少人?”
“一个大队左右吧。”
“日军最善发动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在你挖的马蜂窝里吗?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从裤裆里冒出的洞,还有一把捅出来的刺刀。”
“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放屁!你无所作为到老子可以到你的肚脐眼上打风枪,开炮眼了!——你搞什么鬼?”
死啦死啦依旧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样子,于是虞啸卿调上来了川军团,由副团长林译指挥,听从特务营调遣,朔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站在他们团长右手边,
阿译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激动万分,就是被虞啸卿毫不客气地开口,跟在张立宪的特务营后面成了补充兵力的炮灰儿,发挥他们为数不多的作用,
就像朔玉没办法看不见死在怒江边上的何书光,和死在西岸第一道防线和第二道防线之间的海正冲,
他也看见了,满汉,泥蛋,大眼,迷龙,不辣,豆饼,要麻,郝老爹……等等那一千三五十六个他忘不掉的脸,
他们在特务营的指挥下去填竹内连山的大陷阱,虞啸卿炸开了树堡,朔玉的手扭着死啦死啦的皮肉,可他一声都不叫,
只是说了一句,
“天亮了,我开打。”
这一场仗从天亮打到天黑,又打到天亮,死啦死啦终于大梦初醒,暂时的收回了离家出走的魂儿,
“好!让我看看你的破洞口袋里装得到底是什么花招?你的三条防线已经全成了粉末,你还有什么?”
“……我还有反斜面,反斜面的两条防线。”
虞啸卿踱步过来看着沙盘之上的反斜面,又回去,看着他们团长,此时的他和不久之前的海正冲格外地相似,
“反斜面?他防得是和顺吗,他的枪眼和炮眼都冲西,你能打到那里去?”
“反斜面的防御工事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已经初具雏形了,师座。”
死啦死啦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是在讲故事,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故事,又好像是某种事实,
“我们败局已定,但是仍不死心,既然已经知道结局,反而更不畏死,这里的每一个陷阱都是为了杀人的,杀死更多的你们!主阵地转移到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炮火已经报废了,你的空中支援也指望不上了,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只不过,我的这把断了刃的日本军刀扎得是虞师的脑门心。”
他们团长说得没有错,对岸一早就做出了这样的打算,他们早就想好了如果战争失败会怎么样,他们已经是接近疯狂的民族,流干最后一滴血只是为了心中信着的那个东西而已,在这种时候有个信着得东西不知道活得有多舒服。
他们可以为了那个东西去死也觉得是一种荣耀。
川军团的炮灰就被送上了这样的战场,这画面让朔玉无法站直,他的眼前出现阿译为了不死在鬼子手里拿着他的那把小手枪选择了自杀,烦啦死在身后的人的枪眼中,因为他又想逃跑了。
郝兽医在炮火中救人的时候,被流弹击中,当场没了呼吸。
迷龙被炸弹砸晕,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整死你!”。
不辣和要麻死也死在了一起,不辣举着他的手榴弹想要扔过去,因为他的兄弟要麻被小鬼子一枪打中了脑袋。
大胡子崔勇被炮弹炸没了身体,和他的重机枪一起爆炸。
蛇屁股没了武器,手里还拿着他不离身的菜刀,举着要冲过去砍杀几刀,最后摔在泥里……
天上又在下雨,只不过这次的雨是黑色的。
他们团长的声音还在说着,只是声音有点发虚,
“……整个南天门就是一个大陷阱,馅肉就是你们认为的竹内连山的指挥部,这棵树,其实什么都不是,三条防线都是唬人的,连这个树堡也都是他爹的唬人的,你们以为不惜一切代价就可以拿下南天门,但其实只是为了耗尽虞师,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师座。”
“这个答案是你想要的吗?你敢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朔玉一只手想要抓着点什么东西,他看见张立宪在虞啸卿两三米外的地方倒下,他看见虞大铁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家伙们倒下,火光的闪点穿透他的身体,打在虞师精锐和川军团的炮灰身上,精锐和炮灰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一样会死。
他看见虞啸卿跪倒在南天门上,他的头盔终于也不再干净了,
虞啸卿眼睛通红,连说话都有点费劲,整个人说不上来的,就好像马上要从桌子边上掉下去的摔成碎片的白瓷一样,
他问,在哪儿学的,打这种仗?
死啦死啦用手指着身边的烦啦,说着自己是跟他学的,
“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仗的地方,就会想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就是跟他们学的,没人想死,师座。”
虞啸卿的眼神迷蒙地在死啦和烦啦之间来回地打转,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他身后有十几二十几双眼睛和他一起看着,看着沙盘,或者是他们团长,朔玉伸出手在后面接着他们团长摇摇晃晃的身体,等着最后的结果,
现实的南天门之仗,和这场沙盘模拟有多大的区别?
在现实中,虞师可能会死的更惨,这一点是朔玉唯一能够保证的。
虞啸卿缓慢地带上他从这场战争一开始就脱下去的白手套,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很无辜,就好像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如此发生一样,朔玉只是知道他的梦醒了,
“解散,都解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