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来自林立荣的大哥。
解放前,他是**老兵,因而在动荡年代成为了重点批斗对象。
失去了家,身份,亲人。
剩下的,只有一身破旧的衣裳和一把二胡。
北风卷着细雪在锈迹斑斑的钢管间穿梭,我裹紧褪色的藏青棉袄,靠着废弃锅炉坐下。老狗安静地趴在脚边,皮毛上结着细碎的冰晶。二胡琴筒抵在膝盖上,手指刚触到冰凉的弦,它就支棱起耳朵。
这是我们在城郊废弃钢铁厂度过的第三个夜晚。去年冬天捡到它时,那身灰白杂毛结满污垢,右前爪蜷缩着不敢着地。我在垃圾场拉《二泉映月》,断断续续的琴声里突然冒出团黑影,瘸着腿却精准地踩着节拍靠近。当拉到\"间奏\"那段长颤音,它竟仰起脖子发出呜咽般的和声。
琴筒里忽然落进枚硬币,叮当声惊醒了我的回忆。穿粉色大花棉袄的小女孩蹲在老狗面前,手中的火腿肠掰成小段。\"它听得懂二胡对不对?\"女孩母亲往琴盒放钱时轻声问。老狗用鼻尖把火腿肠往我这边推了推,尾巴在雪地上扫出扇形痕迹。
我们沿着国道向南走时,柳枝刚抽新芽。老狗总在日头西斜时拽我裤脚,它认得所有能遮风挡雨的桥洞。那天在跨江大桥下,几个骑摩托的青年围着我们起哄:\"来段带劲的!\"我低头调弦,老狗突然蹿上水泥台,冲着浑浊的江面长嚎。当《赛马》急促的跳弓响起,它踩着碎步转圈,蓬松的尾巴像指挥棒划出弧线。
铜钱从琴盒边缘溢出来,穿皮衣的小伙子举着手机录像:\"这狗成精了吧?\"老狗却突然停下,冲着镜头呲牙。我这才发现他在拍虐待动物的短视频,琴弓横在镜头前时,老狗已经咬住那人裤管。我们抱着二胡逃进油菜花田,金黄花浪里它跑成一道银灰色闪电。
梅雨季困在古镇茶馆的第七天,老狗趴在八仙桌下啃老板给的酱骨头。雕花窗外雨脚如麻,我擦拭着祖传的紫檀琴杆,油润木纹里浮现爷爷教我运弓的模样。潮湿空气让蟒皮受潮,音色闷得像浸水的棉布。老狗忽然用爪子拍打条凳,仰头发出高低起伏的嗥叫。试着随它的节奏拉即兴小调,跑调的琴声和犬吠竟在雨声中织成奇妙旋律。
穿对襟褂子的茶客们围过来,有个白须老者往琴盒放了个银元:\"这是古谱里的'犬戏'啊。\"老狗得意地摇尾巴,把前爪搭在老者膝头讨栗子吃。我们在天井演了整下午,它甚至学会了用吠声应和《空山鸟语》里的装饰音。临走时老板塞来荷叶包着的定胜糕:\"带着你的哮天犬继续唱戏吧。\"
……
我就这样,一人,一犬,一二胡,浪迹天涯……
盐碱地蒸腾的热浪扭曲了地平线,老狗舌头耷拉在嘴边,银灰色毛发沾满黄色尘沙。我摸着它凹陷的肋条,把最后半瓶水倒进豁口瓷碗。远处盐湖泛着诡异的粉红色,像爷爷临终前咳在琴杆上的那抹血痕。
那夜在废弃石油小镇,月光把残垣照成森白骨架。老狗突然对着坍塌的钻井架低吼,背毛根根竖起。我解下二胡试音时,琴弦竟自主震颤出《江河水》的悲鸣。它焦躁地刨着沙土,直到拽出半截生锈的狗链——和我琴头雕的盘龙锁扣一模一样。
沙暴来得毫无征兆,天地瞬间变成滚动的黄褐色毛玻璃。老狗咬住我裤脚往反方向拖,我们跌进被风蚀的雅丹裂隙。它在黑暗中发出幼犬般的嘤咛,用温热的舌头舔我冻僵的手指。当我把二胡琴箱扣在它身上当护甲时,紫檀木突然泛起幽光,那些沉淀百年的松香与血泪化作暖流包裹住我们。
在敦煌夜市卖艺那晚,穿羊皮袄的老牧人往琴盒扔了块风干羊肉。他的牧羊犬围着老狗打转,两双琥珀色眼睛在篝火中闪烁如星。\"你这狗带着前世债呢。\"老人摩挲着琴杆上的血斑,\"当年丝路上的驼铃犬,也是这样护着乐师的驼队。\"
鸣沙山的月牙泉结冰时,老狗开始啃食骆驼刺。它仍会在《阳关三叠》的泛音里仰天长啸,但奔跑时右后腿明显发僵。某天清晨我发现它把捡来的矿泉水瓶整齐排成五声音阶,最末的空瓶指向祁连山方向。
我们在张掖丹霞迷路那天,山岩呈现出琴身般的赭红色纹路。老狗突然发疯似的冲向彩虹峡谷,我跟在后面摔得满手血痕。它停在一处风化岩洞前,洞壁残留着炭笔绘制的工尺谱,旁边还有爪印形状的远古岩画。
穿冲锋衣的摄影团队发现我们时,老狗正对着七彩敖河合奏《高山流水》。戴翡翠耳环的女导演举起单反:\"这画面能拿国家地理大奖!\"她的助理却盯着琴筒惊呼:\"这蟒皮纹路…该不会是?\"
暴雪封山前夜,守林人的小木屋飘出土豆炖肉的香气。老狗趴在火塘边,眼睛映着跳动的火焰。我擦拭琴筒时,它突然用前爪按住那把祖传的牛角琴码。紫檀木传来细微颤动,三十年前我曾观摩一位老瞎子在牛棚偷拉《怀乡曲》的旋律,竟透过爪垫传进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