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中的旧实验楼像具竖立的棺椁,镶嵌在操场西北角。青灰色墙面上“1998年火灾遗址 禁止入内”的木牌早已褪色,却始终没人敢拆除。据传楼内第三层的303教室,每逢雨夜就会浮现出焦黑的人形轮廓,黑板槽里总积着细白的粉笔灰,像是有人夜夜在此授课。
我是高三(5)班的小林,总在晚自习后拉着同桌小薇钻进旧楼顶层。那里的空教室有扇朝西的窗,能看见夕阳把“实验楼”三个字的铜匾烤得通红——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那颜色多像凝固的血。小薇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别着枚生锈的蝴蝶发卡,她说那是“奶奶留给妈妈,妈妈留给她的”。我们总在22:30溜进303教室,用手电筒照亮课本,听着木质楼梯在风中“咯吱”作响,像极了有人踮脚走路的声音。
11月7日,霜降前夜。天气预报说有雷暴,晚自习时教室的日光灯就开始频繁闪烁。小薇突然按住我正在翻试卷的手,指尖凉得惊人:“陪我去洗手间吧?”她说话时眼睛盯着窗外的旧楼,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我笑着摇头:“都高三了还怕黑?快去快回,我算着数学最后一题的步骤呢。”她起身时,校服裙摆扫过我的课桌,那只蝴蝶发卡突然掉落,我弯腰捡起时,发现金属内侧刻着“王淑兰 1998”——那是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女教师名字。
分针划过11的瞬间,第一声雷响劈开夜幕。我盯着草稿纸上的函数图像,突然听见黑板“咔嗒”轻响。抬眼望去,原本空白的黑板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三行歪斜的粉笔字:
“1998年11月7日 23:00”
“她抱着档案袋敲你的窗”
“别回头 她没有脚”
字迹是暗红色的,每笔收笔处都拖着细长的血珠,沿着黑板槽滴落在讲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空气中浮动着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混着铁锈的气息。我以为是小薇的恶作剧,刚要喊她的名字,身后的木质座椅突然发出“吱呀”轻响,像是有人屈膝坐下时压动了弹簧。
“小薇?别玩了,这玩笑一点不好笑。”我抓起粉笔准备擦掉字迹,却发现掌心触到的粉笔异常温热,仿佛刚被人攥在手里写过字。转身的瞬间,后颈撞上一片冰凉——第三排中间的课桌上,正搭着小薇的白色校服,衣领处别着那枚蝴蝶发卡,可她出门时穿的分明是灰色卫衣。更诡异的是,校服左袖上有片焦黑的痕迹,形状竟与旧楼墙面上的人形烧痕一模一样。
雷声再次炸响,教室的灯彻底熄灭。我摸出手机照亮,却看见讲台上的粉笔正在自行排列,七支红色粉笔围成圆圈,中间的白色粉笔突然自燃,淡蓝色火焰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奔跑的人影。走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是光着脚踩在浸满水的地砖上。我盯着教室门,看见门缝下方渗出暗红色的水渍,正像活物般蜿蜒爬向我脚边。
“小林……”小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潮湿的哽咽。我抬头的瞬间,手机“当啷”落地——她倒挂在天花板的吊扇上,校服裙摆垂落如钟摆,露出本该是脚踝的位置,却只有焦黑的、扭曲的皮肉,骨头从碳化的组织里凸出,像几根烧焦的树枝。她手里攥着半截红粉笔,正在天花板上写新的字,粉笔划过石膏板的“沙沙”声,与记忆中某道火场的呼救重叠:
“你说会带老师离开的……”
二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撕裂现实——六岁的我躲在操场双杠后,看见穿白裙的女教师在303教室的窗口拼命挥手,她怀里抱着牛皮纸袋,火苗从她脚边窜起,将裙摆烧成黑蝶。“小朋友!帮老师叫人!”她的声音混着浓烟,而我因为害怕,转身跑向相反的方向。此刻小薇的面容正在融化,眼尾裂开焦痕,渐渐变成记忆中那张被浓烟熏黑的脸。
她突然从天花板坠落,烧焦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体温却冷得像块寒冰:“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我们约好一起回家的……”我视线模糊间,看见她另一只手正指着黑板,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幅新画——穿校服的女孩牵着穿白裙的女人,女人脚下是翻涌的火舌,而女孩的影子里,藏着无数双拽住她脚踝的手。
撞开教室门的瞬间,走廊亮如白昼——墙面贴满泛黄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女孩穿着蓝白校服,正是小薇的模样,而落款日期是1998年11月7日23:00。我手中的学生证不知何时变成了焦黑的纸片,隐约可见“转学证明”四个字,签发日期是三个月前。原来真正的小薇早已不在,陪我刷题的,是被困在旧楼里、与王老师一同殒命的亡魂。
值班保安的手电筒光束从楼下照来,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又听见粉笔声了?那年王老师为了抢学生档案,带着来送伞的女儿冲进火场……”他的话被雷声斩断,我低头看见地面上,两行湿漉漉的脚印通向303教室——一行是成年人的高跟鞋印,一行是孩子的光脚印,在即将干涸的水迹里,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归期”。
第二天,旧楼被贴上了铝合金封条,可每到雷雨天,三楼的灯光仍会在午夜自动亮起。值日生曾在303教室的黑板上发现未干的粉笔字,内容永远是数学公式,却在解题步骤的末尾,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小林,这道题该用换元法,就像当年你该换条路跑向我”。
我的课桌上,总会莫名出现半截红粉笔,温度与体温一致。每当我握住它,就能听见钢笔划过教案的沙沙声,混着小女孩轻轻的啜泣:“妈妈,那个姐姐又来看我们了,她的头发,和你烧死前一样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