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清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集市的嘈杂,落入药摊老板的耳中。
那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脸色瞬间一沉,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猛地转过头,老板瞪着陈平安,声音提高了八度:“嘿。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在这儿胡吣什么。老子的药材用了什么法子炮制,轮得到你来多嘴。”
一股无形的压力罩向这个瘦小的身影,带着成年人的蛮横和被冒犯的怒气。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安静了些许,目光在老板和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之间逡巡。
陈山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想把儿子拉到身后,连声道歉:“老板,老板息怒,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瞎说的。”
手臂却被儿子轻轻拽住,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
迎着老板喷火的目光,陈平安小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歪了歪脑袋,显得更加困惑不解。
“可…可俺阿爷说了呀。”声音带着一点委屈,仿佛只是在复述听来的话,“那种黑根根,得用黑豆一起煮,煮好久好久,再拿出来晒,晒干了再煮,煮了再晒…要弄好多次呢。直接晒干了,吃了会…会肚子疼,还头晕。”
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似乎在努力回忆,却又将何首乌传统炮制(九蒸九晒)的要点和生何首乌的副作用(肝毒性,此处简化为肚子疼头晕)点了个七七八八。
图书馆里的药理知识,被他巧妙地包装成了“阿爷说的”,听起来像模像样,似是而非。
老板听得一愣,脸上的怒气更盛,嗤笑道:“你阿爷?你阿爷是哪个山沟里的赤脚郎中,也敢在这儿放屁。老子卖了几十年药,用的都是祖传的法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
言语粗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平安脸上。
陈平安微微侧身避开,依旧不慌不忙,继续用那孩童特有的、带着点较真儿的语气说道:“俺阿爷不是郎中,是村里…最老的老人。他说,书上写的,黑根根性子烈,得用水泡,用豆子煮,才能去火气,吃了才补身子。直接晒的,火气太大,吃了不好…”
他故意把“性子烈”、“火气大”这些模糊的、民间常用的说法搬出来,听起来更像是从老人那里道听途说,而非系统的药理知识。
老板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当然知道自己炮制的何首乌有问题,图省事嘛。但这事儿自己心里清楚就行,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众戳穿,这脸往哪儿搁。
“你…你这小崽子,满口胡言。再不滚,老子叫人打你出去。”老板色厉内荏地威胁道,眼睛四处瞟着,似乎在寻找帮手。
“哎,我说老钱,这娃娃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啊。”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背着药箱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中,正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摊位上的何首乌。
这老者看起来像是个走方郎中,面容清瘦,眼神却很亮。
药摊老板看到老者,脸色微微一变,似乎认识,又有些忌惮。
“刘…刘郎中,您老怎么来了。”老板勉强挤出个笑容。
被称作刘郎中的老者没理会他,只是走到摊位前,拿起一片晒干的何首乌闻了闻,又看了看色泽,摇了摇头。
“生首乌性温有毒,滑肠泄下,未经炮制,确不宜直接入药,尤其不宜久服。这娃娃说的‘火气大’,倒也符合其未经炮制的药性特点。”刘郎中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懂行的自然明白刘郎中的话意味着什么,不懂行的也看明白了,这药摊老板卖的药,确实有问题,而且被一个小娃娃给指出来了。
老板的脸彻底垮了下来,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
当众被揭穿卖劣药,这要是传出去,他这摊子以后还怎么摆。
目光怨毒地扫了陈平安一眼,又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老板知道今天这面子是丢定了。
为了挽回一点声誉,他必须做点什么。
深吸一口气,老板强压下怒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向陈山:“咳咳…这位大哥,刚才多有得罪。这娃娃…嗯…挺机灵的。这止血草虽然不值钱,但看着还算新鲜,这样吧,我给算五个铜板,收了。”
五个铜板,对于几株随处可见的止血草来说,绝对是“公道价”甚至偏高了。
陈山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老板。
陈平安却适时地拉了拉父亲,低声道:“爹,卖吧。”
陈山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啊?哦,好,好,卖,卖。”
老板不情不愿地从钱袋里数出五个铜板,递给陈山,眼睛却一直盯着陈平安,趁着递钱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小子,算你狠。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裸的威胁。
陈平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拉着父亲的手,接过了那五个沉甸甸的铜板。
入手微凉,带着铜锈的气息。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金手指)赚到的第一笔钱。
虽然只有区区五个铜板,在前世连一瓶矿泉水都买不到,但此刻握在手里,却有一种奇特的踏实感。
内心深处,毫无波澜。
这点钱,距离还清陈屠户的债,还差得远呢。
但至少,证明了图书馆的知识是有用的,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旁边的陈山,却早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那刚刚还显得“痴傻”的儿子,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应对老板的刁难,看着他用几句“听来的话”就让老板吃瘪,看着他最终让老板“高价”买下那几株破草药…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议。
这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
那个胆小、怯懦、甚至有些反应迟钝的平安?
刚才那份镇定自若,那份言语间的机锋,那份面对威胁时的平静…
陈山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
他看着儿子那张依旧稚嫩的脸庞,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这孩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也许,那场大病,真的让他“开窍”了?或者说…是换了个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陈山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甩了甩头。
不管怎样,儿子没事就好,而且…似乎变得比以前聪明多了。
这是好事。
想到这里,陈山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和期待。
拿到了钱,陈平安不再停留,拉着依旧有些恍惚的父亲,转身挤出了人群。
刘郎中看着父子俩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药摊老板则阴沉着脸,狠狠地将那捆止血草摔在地上。
集市依旧喧闹,人来人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对陈平安和陈山来说,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五个铜板,握在小小的手心。
这点钱,远远不够。
陈屠户那凶神恶煞的脸庞,似乎又在眼前晃动。
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平安一边跟着父亲往回走,一边快速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