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敲过亥时三刻,沈予乔的布鞋踩在城南书院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她贴着藏书阁朱漆门扉,指尖摸到门闩上的冰棱——与柳如萱冰窖里的制冰工具同出一辙。怀中父亲的银簪突然发烫,仿佛在指引某个被岁月冰封的秘密。
藏书阁内烛火早熄,沈予乔摸出袖中火折,微光映出满墙书架上的《女诫》注本。她记得柳如萱的《女诫》抄本扉页有“贞静堂藏”印鉴,此刻正逐本翻查,终于在第三格找到那本夹着冰棱的批注本。泛黄纸页上,七名死者的名字旁都画着朱砂圆圈,“林婉儿”三字右侧注着:“妄议《关雎》,比兴乱德”,字迹与冰棺残页上的判词如出一辙。
“原来早在半年前,她们就被列入‘失德’名录。”沈予乔指尖划过“吴嬷嬷”的批注:“受绢三尺,伪孝掩罪”,墨痕下隐约透出底层文字——是书院当年收受绸缎庄贿赂的记录。她忽然想起柳如萱冰窖里的北斗图,每具冰棺对应长安城的方位,而藏书阁正位于“天枢”星位,恰似冰咒阵法的中枢。
更漏声在远处荡开,沈予乔刚要合上注本,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青影。她吹灭火折,躲进书架阴影,只见月光中走来个戴斗笠的身影,腰间玉牌刻着“诫”字残纹——与柳如萱的玉牌同属一式。那人停在《女诫》专柜前,抽出最下层的蓝布包裹,里面露出半幅画轴,边角绣着流泪的贞洁牌坊,正是李偃飞在废弃冰窖发现的手抄稿图案。
“沈姑娘!”院外传来李偃飞的低唤。沈予乔趁机夺过画轴,却在触碰的瞬间,斗笠人突然甩出冰棱暗器。她侧身避开,银簪却被削断半寸,露出里面藏着的细铁丝——父亲临终前偷偷嵌入的,说是“关键时刻能撬锁”。
城郊废弃冰窖位于白鹿原北坡,李偃飞提着气死风灯,看着窖口新踩的脚印陷入沉思。自柳如萱被捕后,硝石用量不减反增,这条线索直指更深处的阴谋。窖内寒气比城南书院的冰窖更甚,石壁上结着层层叠叠的冰花,中央木架摆着七套制冰模具,每套刻着不同的《女诫》篇目名,角落陶罐里的朱砂粉还带着新鲜的指痕。
“李大人,看这个。”沈予乔展开从藏书阁夺得的画轴,流泪的贞洁牌坊下,七个女子身影被冰链锁住,最右侧是个戴银簪的仵作打扮女子——与她的模样惊人相似。画轴落款处盖着半方残印,正是城南书院二十年前的旧章。
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冰窖木门“咣当”撞在石壁上,狂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头顶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李偃飞刚抓住沈予乔的手腕往角落躲,碗口粗的横梁已带着冰棱砸落。他本能地转身,用左臂护住她的头颅,木屑与碎冰劈头盖脸砸下,剧痛从肩颈处炸开。
“李大人!”沈予乔摸到他后背黏腻的血迹,风灯不知何时摔灭,黑暗中只能凭着手感解开他的衣襟。撕裂的中衣下,左臂一道寸长的伤口翻着皮肉,血珠混着碎冰往下滴。她撕下裙摆作绷带,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忽然想起破庙初见时,他说“仵作的手比冰棺还凉”,此刻自己的指尖确实在发抖。
“疼吗?”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怕惊到眼前这个总在强作镇定的县尉。李偃飞借着透进窖口的雪光,看见她垂落的发丝沾着碎冰,睫毛上凝着细雪,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她蹲在义庄给冻尸擦身,手冻得通红却不肯停,那时就觉得,这女子的手虽凉,心却比谁都热。
“不疼,”他扯动嘴角,换来沈予乔一记白眼,“骗谁呢,木屑都嵌进肉里了。”她摸出银针,就着雪水消毒,“忍着点,我要挑出碎木。”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李偃飞猛地攥紧石缝,却在看见她认真蹙眉的模样时,忽然觉得这点痛算不得什么——比起她父亲被灭口,比起七名女子冻毙的惨状,这点伤不过是暴风雪中的一片雪花。
暴风雪渐歇时,沈予乔发现冰窖石壁有道暗门。门楣上刻着“贞烈堂”三字,被冰层覆盖大半,推开时带出一阵腐朽的檀香。暗室内摆着三口老冰棺,棺盖玻璃上蒙着黄布,却遮不住里面蜷缩的女尸——她们衣着款式属于二十年前,指甲缝里同样嵌着靛青染料。
“是柳如萱的母亲?”李偃飞看着中间女尸腕间的“诫女”银镯,与柳如萱那只成对。沈予乔掀开黄布,发现每具尸体心口都钉着《女诫》残页,页角朱砂印连成北斗,却独缺“天枢”星位——正是沈予乔被袭击时的位置。
“二十年前,书院用‘七日冰咒’镇压抗议的女学生,”沈予乔指着冰棺底的刻字,“‘贞、孝、敬、顺’之外,还有‘柔、静、贤’,合为七德,对应北斗七星。柳如萱不过是重复祖先的罪行,甚至想把我当成第八个祭品,补上‘仵作’之位。”
她忽然摸到暗室地砖下的凹槽,掏出父亲遗留的残页放入,砖面应声裂开,露出更深的地窖。梯道墙壁刻满密密麻麻的人名,最早可追溯到五十年前,每个名字旁都注着“私习诗书”“顶撞夫子”“抛头露面”——全是《女诫》所不容的“罪名”。
“李大人,”沈予乔的声音在寂静的冰窖里回响,“柳如萱被捕前,故意让我们发现藏书阁的批注本和冰窖的画轴,她在引导我们追查二十年前的旧案。或许,当年我父亲查到的,不只是冰魄散,还有整个书院的冰咒秘辛。”
返回县衙的马车里,李偃飞看着沈予乔膝上的画轴,流泪的贞洁牌坊突然在月光下显出隐藏的字迹:“冰咒不解,永堕寒渊”。他忽然想起柳如萱在冰窖说的“八日不冰,长安永寂”,所谓“八日”,或许指的是北斗七星加中央天枢,而沈予乔,正是天枢位的“祭品”。
“你的手,确实比冰棺凉。”他忽然开口,打破漫长的沉默。沈予乔抬头,看见他耳尖还带着未褪的红,想起包扎时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忽然轻笑出声:“李大人,你方才疼得攥碎石片时,可没见手凉。”
车窗外,暴风雪后的长安城泛着冷白的光,仿佛一座巨大的冰棺。沈予乔摸着银簪上的断口,父亲嵌入的铁丝还在,就像他留下的线索,虽细却坚韧。她知道,这场与冰相关的迷局,才刚刚掀开一角,而在更深的冰窖里,还有更多被冻住的真相,等着被阳光融化。
更漏声中,马车驶过承天门街,沈予乔忽然看见街角阴影里,有个戴斗笠的身影闪过,腰间玉牌正是“诫”字残纹——那是在藏书阁见过的,不属于柳如萱的第三人。她按住李偃飞欲掀车帘的手,低声道:“冰窖的门,我们只推开了半扇。”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细小的冰粒,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沈予乔望着窗外模糊的灯火,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冰能冻住血肉,却冻不住人心。”此刻掌心还留着李偃飞的体温,比任何暖炉都更温热,让她坚信,在这层层叠叠的冰咒之下,总会有融化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