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刘嬷嬷便领着两名内务府嬷嬷候在廊下。鎏金铜盆盛着玫瑰露水,素白锦帕整整齐齐叠在朱漆托盘里,衬着嬷嬷们鬓角的银丝分外肃穆。
“给四阿哥、四福晋道喜。”刘嬷嬷屈膝行礼时,目光扫过床榻上并排摆着的鸳鸯枕,茜纱帐内锦被隆起的人形分明隔着一道缝隙。她眉心微跳,却仍端着笑捧起托盘:“老奴奉太后娘娘懿旨,来取喜帕入宗牒。”
筱悠攥着被角的手指骤然收紧。昨夜她与胤禛和衣而眠,那方素帕此刻正干干净净压在枕下。正欲开口,身侧忽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整张喜帕抽出来掷在嬷嬷面前——雪色锦缎上唯有几道褶皱,连胭脂印子都不曾沾上半分。
“拿去。”胤禛披着石青常服坐起身,衣襟半敞露出锁骨处的牙印,语气却冷如檐下未化的冰棱,“告诉内务府,往后不必再送这些劳什子。”
内务府的嬷嬷盯着帕子愣了半晌,镶玛瑙的护甲微微发颤:“四爷,这、这于礼不合……若宗人府查问起来……”
“礼?”胤禛突然冷笑,指尖叩在紫檀床沿震得茶盏轻响,“哪条规矩写着新婚夜一定要圆房?”他猛然掀开锦被,露出筱悠裹得严严实实的寝衣,少女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便断,“福晋癸水未至,太医院脉案写得明明白白。怎的,你们要拿皇嗣安危当儿戏?”
满室死寂中,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格外刺耳。为首的嬷嬷白着脸跪下:“奴才不敢!只是这落红帕子关乎福晋清誉……”
“清誉?”胤禛霍然起身,衣袍随着动作翻涌如浪,“昨夜我这儿逮了三个扒墙角的奴才,现下正吊在慎刑司挨鞭子——嬷嬷若急着给你主子递消息,不如亲自去瞧瞧?”他靴尖碾过地上喜帕,玄色皂靴踏着金线牡丹纹,“回去禀告你主子,就说我胤禛的福晋,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筱悠捏着银匙搅动碗里的燕窝粥,眼角余光瞥向书房——胤禛正执笔疾书,将“福晋年幼体弱,宜缓圆房”的折子写得力透纸背。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里,她忽然轻笑:“四爷方才凶得很,倒把刘嬷嬷吓跪了。”
“不吓狠些,明日流言就该传遍这个紫禁城了。”胤禛搁笔走来,顺手将她发间歪斜的鎏金蝴蝶簪扶正,“尝尝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蜜煎金桔的甜香混着雪松气息漫开,“南边快马送来的,比太医院的苦药丸子强。”
筱悠咬开蜜桔,琥珀色的糖霜沾在唇边:“那四爷昨夜唱满语歌哄人睡觉,也是防着隔墙有耳?”
“是真心实意。”胤禛屈指拭去她唇角糖渍,突然俯身贴近,“毕竟某个小丫头攥着我辫子说梦话,非要听《摇篮曲》才肯睡。”他呼吸拂过她耳垂,惊得窗外偷窥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不过……福晋若嫌我唱得难听,今晚换你唱汉人小调可好?”
“今日要谒见皇玛嬷和皇阿玛,礼数虽繁琐,但有我陪着。”胤禛亲自替她系上朝珠,指尖将珊瑚拨正,正要开口,忽被他往掌心塞了块温热的茯苓糕:“垫垫肚子,慈宁宫的参茶苦得很。”
随便吃了点早膳,两人手拉着手走出阿哥所,往慈宁宫赶去。慈宁宫里鎏金砖地倒映着百鸟朝凤的穹顶,太后端坐蟠龙宝座,嵌东珠的钿子垂下细密流苏。筱悠跪在缠枝莲纹锦垫上高举茶盏,腕间翡翠镯与奉茶托盘上的珐琅彩撞出清响:“孙媳恭请皇玛嬷万福金安。”
“好孩子,凑近些让哀家瞧瞧。”太后接过茶盏时,护甲轻点她眉心花钿,“这双眼睛生得灵秀,倒像科尔沁草原的晨星。”说着褪下腕间羊脂玉镯套在她手上,“老四性子冷,往后你多担待。”
胤禛在旁躬身:“孙儿谨记皇玛嬷教诲。”手却悄悄托住筱悠手肘——小丫头跪得久了,膝盖正微微发颤。
乾清宫正殿,康熙执起青玉茶盅,目光扫过胤禛颈间暗红的齿痕:“听闻你昨夜处置了年家的眼线?”
“儿臣不敢僭越,只是清理门户。”胤禛将筱悠往身后挡了半步,“福晋初入宫闱,儿臣理当护她周全。”
朱笔在奏折上顿了顿,帝王突然轻笑:“倒是有了几分为人夫的模样。”鎏金匣推至案前,里头躺着对赤金錾花护甲,“蒙古新贡的,给你福晋戴着玩罢。”
承乾宫,佟佳贵妃未等筱悠跪全礼便亲自扶起,嵌南珠的护甲拂过她尚带稚气的脸庞:“好孩子,这燕窝最是滋阴,每日晨起用一盏。”说着瞥向胤禛,“你皇阿玛像你这般大时,最不耐烦听太医的话……”
“额娘!”八岁的胤祥突然从屏风后探出头,怀里波斯猫挣开落地,打翻了贵妃最爱的粉彩茶具。孩童裹着银鼠皮袄蹦进来,发辫上的红绒球随着动作乱晃:“四哥四嫂的喜糖呢?你说要给我留松子糖的!”
筱悠忙从荷包掏出鎏金糖盒——原是备着防心悸的,此刻倒解了围。胤祥蹲在地上剥糖纸,忽地仰头:“四嫂怎么比我还矮半头?皇玛嬷说娶了福晋就能生小侄子,什么时候带他抓蛐蛐?”
满室哄笑中,胤禛拎起幼弟后领:“等你背全《论语》再说。”转身将筱悠斗篷系紧,“仔细脚下滑。”在承乾宫用完午膳,两人才慢慢的逛回阿哥所。
远远便看见两道茜色身影跪在了廊前。李氏捧着缠枝莲纹茶盘,宋氏腕间翡翠叮咚,俱是康熙婚前一个月钦赐的试婚格格,虽未正式抬位,却也算半个主子。
“给主子爷、福晋请安。”李氏嗓音轻柔如柳絮,茶盏中碧螺春荡出涟漪,“奴婢们特来敬茶。”
胤禛眉峰微蹙,袖子里的手无声攥紧。宋氏却已捧盏高举过头:“福晋新入府,奴婢们往后定当谨守本分,尽心侍奉。”茜色旗装下摆绣着折枝海棠,分明是内务府格格品级的纹样。
筱悠指尖抚过茶盖鎏金牡丹纹,忽想起昨夜胤禛的私语——“皇阿玛赐的人动不得,但若你不喜,便让她们在后院诵经礼佛,此生不必相见。”她抬眸轻笑,稚气未脱的眉眼陡然端肃:“两位是御赐的格格,往后按例住在西厢便是。每月初一十五来正院请安,其他时候若无传召,不必近前伺候。”
李氏手一颤,茶汤险些泼在织金地毯上。宋氏却已叩首谢恩:“奴婢谨遵福晋教诲。”
胤禛忽然开口:“西厢清净,你们素日若得空,多替福晋抄几卷《金刚经》。”语气虽淡,却将“御赐”二字的分量轻轻卸了——既是格格,便该做格格的差事。
暮色染红琉璃瓦,筱悠倚在软榻上翻看账册,赤足悬在榻边轻晃。胤禛执卷坐在对面,忽将一碟剥好的蜜橘推至她手边:“这般处置可合心意?”
“四爷早算准我会让她们抄经吧?”她咬破橘瓣,汁水沾在唇上莹莹发亮,“西厢离书房最远,便是她们想递消息,也得穿过三重垂花门。”
胤禛屈指拭去她唇角橘络,眸光映着烛火:“皇阿玛赐的人,总要给个体面。但体面之外——”他忽然倾身逼近,龙涎香混着墨香笼住她,“我的心意,你早该明白。”
窗外北风卷过枯枝,宋氏站在西厢廊下,望着正殿透出的暖光苦笑:“原以为是个面团似的小福晋……”
“面团?”李氏摩挲着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当年验身嬷嬷系的吉祥结,“你可见过面团能一句话断了咱们的恩宠路?主子爷连茶都没接,分明是告诉阖府,西厢这两位不过是摆着好看的摆设!”
正殿忽传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混着胤禛低沉的嗓音飘过。宋氏拢紧灰鼠皮袄,突然觉得这四方天井也没那么冷了——至少比起年复一年守着空房,如今日日诵经抄卷的日子,倒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