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的晨光刚爬上窗棂,筱悠便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支起身子掀开床幔,正见胤禛立在博古架前,对着四个雕花木匣反复调整位置。
“爷这是要改行当库房管事?”她笑着拢了拢寝衣,翡翠镯子滑到腕骨处又落回去。
胤禛头也不回地继续摆弄金锁片:“皇阿玛赐的百日礼,总得按长幼序排。”玄色常服下摆扫过青砖,带起一阵松柏香,“寅时三刻天不亮就折腾,仔细头疼。”
筱悠倚着引枕看他把弘昀的长命锁往左挪了半寸,忽然轻笑:“上回晖儿百日宴,爷也是这般较真。”
“那混小子当日哭得震天响,险些掀了乾清宫的琉璃瓦。”胤禛终于转过身,指尖还沾着金锁片的流苏穗子,“太医说今儿能下地走动了?”
“昨儿就央着雨棠扶我绕了暖阁三圈。”筱悠伸手去够妆台上的木梳,“坐三个月牢也该刑满释放了。”
胤禛截住她的手,亲自替她绾了个简单的旗头:“乾清宫不比府里,地龙烧得再旺也有穿堂风。”他忽然俯身贴近她耳畔,“蒙古诸部来了七位台吉,老八在兵部安插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外间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动静。宁楚克举着镶珍珠的虎头鞋冲进来:“额娘快看!云姑姑给我做的新鞋!”
弘晖扒着门框探出脑袋:“我的靴子绣了金线老鹰!”
“胡闹!”胤禛拎着儿子后领提到跟前,“说过多少次进门前要通传?”
“阿玛自己说的,弟弟百日宴要穿新衣!”弘晖理直气壮地晃着脚丫,“墨云都有红绸项圈!”
辰时三刻,乾清宫前殿的蟠龙柱上缠着红绸,四个乳母抱着裹在红色襁褓里的婴孩立在阶前。康熙高坐龙椅,笑着冲筱悠招手:“老四家的坐近些,让蒙古的亲王们仔细瞧瞧朕的孙儿。”
佟佳贵妃抱着瑞宁公主笑道:“上回在王府瞧见弘昀,皇上说他的眉眼像您十二岁那幅画像,今日可要叫画师比对仔细了。”
科尔沁亲王其木格大步上前,络腮胡随着笑声颤动:“这孩子的下巴真和天可汗画像上一模一样!”他粗糙的指节刚要触到弘昀的脸,婴儿突然扁嘴哭出声。
胤禩月白常服上的银线暗纹倏地绷紧:“四哥府上的孩子金贵,亲王还是仔细些。”
“八弟这是心疼侄儿了。”太子摇着折扇踱到乳母跟前,“孤瞧着弘昀这抿嘴的倔劲儿,倒比毓庆宫藏的那幅画像更鲜活。”话音未落,弘昀突然噗地吹出个口水泡,正巧糊在太子蟒袍的龙纹上。
满殿哄笑中,蒙古使臣扎木合忽然击掌:“长生天赐福,我等特备薄礼为小阿哥们庆贺!”四名身着红色骑装的少女盈盈下拜,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领头的女子抬起脸,琥珀色的眸子直直望向胤禛。
胤禩抚着茶盏轻笑:“四哥,你看这个领头的女子,一直看着你。要不四哥收了?四哥府里统共五位女眷,四嫂刚诞下四子分身乏术。这几个蒙古贵女最会伺候人,正好帮着照料孩子。”
胤禛单手解开腰间玉佩穗子缠绕的金丝结,头也不抬道:“八弟膝下犹虚,府里也冷清,不如带回去给八弟妹作伴。”
“四哥说笑了。”胤禩指尖摩挲着蜘蛛纹扳指,“弟弟上月刚得皇阿玛赐了两位格格……”
“老四说得在理,老八,你确实该努力努力了。”康熙突然屈指敲了敲鎏金扶手,“梁九功,把人和暹罗进贡的珊瑚盆景一并送去八贝勒府,省得他总盯着兄弟后院。”
太子噗嗤笑出声,折扇尖戳了戳胤禩肩膀:“八弟可得悠着点,上月你府上参汤的用量都赶上太医院了。”
满殿窃笑声中,其木格亲王突然从怀中掏出个狼骨雕的护身符:“小王另备了四匹汗血宝马,愿换二阿哥一幅小像,让草原儿孙都看看天可汗少时风姿!”
“亲王说笑了。”胤禛将弘昀的襁褓角掖紧,“皇阿玛少年画像藏在毓庆宫,您若想看,明日让画师去临摹便是。”
宴席过半,筱悠借着更衣转到廊下。夜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忽然被扯住袖角。
“四嫂好算计。”年玉蓉长长的指甲刮过她手腕,“借四个孩子固宠,也不怕折了福分?”
“八弟妹慎言。”胤禛的嗓音如冰刃刺破黑暗,“方才苏培盛逮着个往乳娘饮食里掺薏米粉的丫鬟,那丫头招供说是收了你们府上的金瓜子。”
年玉蓉踉跄后退撞上廊柱:“定是有人栽赃!”
胤禛将大氅披在妻子肩头:“是不是栽赃,且看那丫鬟屋里搜出的蜘蛛纹香囊再说。”他转头对阴影处道:“来人,八福晋迷路了,送八福晋回席。”
年玉蓉甩开宫人的搀扶,红色旗装扫过积雪:“我倒要看看,四嫂能得意到几时!”
宴散时,胤禛抱着打盹的宁楚克往马车走,其木格亲王醉醺醺追上来:“雍郡王且慢!”他从腰间解下镶宝石的匕首,“这柄弯刀随我征战七年,愿换二阿哥半盏茶时辰,就让小王对着孩子的睡颜画几笔!”
“亲王醉了。”胤禛侧身避开酒气,“弘昀尚在襁褓,受不得夜风。”
马车辘辘驶过宫道,弘晖扒着车窗突然嚷道:“阿玛看!八叔府上的灯笼全黑了!”
胤禛撩开车帘一角,八阿哥府门前果然只悬着两盏素白灯笼。苏培盛在车外低声道:“方才探子来报,八福晋回府就砸了半屋瓷器,那四个蒙古美人被撵去马厩旁的小院了。”
“该!”弘晖捏着拳头,“谁让她害额娘!”
胤禛屈指弹他脑门:“再多嘴就下去跟着马车跑。”
雍郡王府正院灯火通明,云岫带着小丫鬟往炭盆里添银丝炭。雨棠仔细检查过四个孩子的襁褓,转头对筱悠笑道:“四阿哥今日在宴上最乖,就数他睡得香甜。”
“那是装给外人看的。”筱悠解开弘历的襁褓带,“回府路上尿湿三层尿布,乳娘都来不及换。”
胤禛抱着宁楚克跨进门,小丫头迷迷糊糊攥住他辫梢:“要听阿玛唱曲儿……”
“今儿可不行。”筱悠接过女儿轻拍,“你阿玛还得去书房会客。”
话音未落,甲大拎着个捆成粽子的婆子闪进偏厅:“主子,厨房逮着个往乳娘燕窝里加料的老货。”破布团从婆子嘴里扯出来,立刻传出哭嚎:“老奴冤枉啊!是八福晋身边的大丫鬟逼我……”
胤禛抬手止住话头:“送去顺天府,就说雍郡王府抓到个偷盗御赐补品的贼。”
更漏指向子时,筱悠倚在榻边看乳母们哄睡孩子。翡翠镯子突然发烫,灵泉雾气在摇篮边凝成淡金色光晕。弘昀在梦中蹬了蹬腿,攥着狼骨符的小手微微松开。
“派人盯着老八。”他碾碎手中信笺,“年羹尧养病的庄子,这两日进出药材翻了三倍。”
苏培盛应声退下时,弘晖抱着布老虎赤脚跑进来:“阿玛!二弟梦里在唱歌!”
胤禛拎起儿子塞回被窝:“再胡闹就去祠堂抄《孝经》。”
厢房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四个乳母手忙脚乱地哄劝。云岫举着拨浪鼓轻晃:“三阿哥乖,咱们看小老虎跳舞……”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正院廊下的灯笼晃了整夜。墨云伏在台阶前啃骨头,琥珀色的眸子始终盯着东南角的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