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运河上晃了三天,终于在第五日清晨靠了苏州码头。宁楚克扒着船窗往外瞧,金铃铛随着她蹦跳叮咚作响:“额娘快看!桥上有卖菱角的!”
“仔细磕着牙。”筱悠将女儿拽回软垫,顺手替弘晖理了理歪斜的帽子。船身忽然轻震,胤禛撩开青布帘子跨进来,玄色常服下摆还沾着水汽:“苏州府的人来迎了,等会儿让苏培盛先带孩子们去别院。”
瑶清茜色裙摆扫过跳板,“四哥好运气,听说这苏州知府的别院原是前朝盐商的私宅,太湖石都是从洞庭山运来的。”她身后跟着两个抬箱笼的小太监,“九爷让我捎了二十坛桂花酿,说是要跟四哥在月洞门底下喝个痛快。”
苏州知府的别院藏在七里山塘深处,粉墙黛瓦掩在垂柳间。宁楚克刚跨过门槛就甩开嬷嬷的手,浅碧色绣鞋踩着青砖缝里冒出的青苔往前跑:“哥哥快来!池子里有红尾巴的鱼!”
“那是锦鲤。”弘晖举着木剑追上去,虎头帽的绒球扫过月洞门上的藤蔓。筱悠扶着白芷的手穿过回廊,见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立着座六角凉亭,亭边植着几丛湘妃竹,竹叶沙沙扫过檐角铜铃。
胤禛捏了捏她掌心:“比京城的园子如何?”
“不够自然。”筱悠指尖掠过刷得过于齐整的白墙,“你瞧那池边鹅卵石,颗颗都像是拿尺子比着摆的。”
瑶清的笑声从东侧厢房传来:“四嫂快来!这拔步床上雕着整幅《西厢记》,红木都沁出香来了!”她忽然压低嗓子,“隔壁就是我的院子,夜里听见什么动静……”
“九弟该管管你这张嘴了。”胤禛转身吩咐苏培盛,“把邬先生安置在西跨院,离孩子们远些。”
日头爬上飞檐时,知府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进了垂花门。走在前头的少女穿着藕荷色绣玉兰纹襦裙,发间金镶玉步摇随着行礼轻轻晃动:“民女林婉如给王爷、福晋请安。”后头跟着的绿衣姑娘瞧着更年幼些,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知府夫人堆着笑将食盒往前推:“这是小女亲手做的桂花糖藕,最是润肺……”
“放那儿吧。”胤禛头也不抬地翻着《苏州府志》,“听闻林大人将沧浪亭圈进私宅了?”
妇人帕子险些掉在地上:“哪、哪能呢……不过是帮着修葺……”
“额娘!”宁楚克突然举着湿漉漉的纸鸢冲进来,“哥哥把纸鸢挂树上了!”浅粉襦裙下摆沾满泥点,发辫上还缠着半片竹叶。
林婉如忙蹲下身替她整理:“民女会扎蝴蝶纸鸢,明日给格格送来可好?”
“我要会喷火的!”宁楚克琉璃眸子一转,“像九叔铺子里那种!”
筱悠抿了口茶:“孩子顽劣,让林姑娘见笑了。”
“怎会!”知府夫人顺势将绿衣姑娘往前推,“我们玉茹最会哄孩子,绣的香囊连织造局的嬷嬷都夸……”
胤禛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苏培盛,带大格格去更衣。”
待孩子们的笑闹声远了,知府夫人讪笑着打开第二个食盒:“这是新摘的碧螺春……”
“林夫人。”筱悠截住话头,“听说贵府二小姐许了江宁织造家的公子?”
绿衣姑娘猛地抬头,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林婉如拽着妹妹袖子笑道:“福晋消息灵通,婚期定在来年开春……”
“既如此,该好生在闺中备嫁才是。”胤禛合上府志,“苏培盛,送客。”
瑶清嗑着瓜子从屏风后转出来:“这林家倒是会盘算,大的往皇子府塞,小的绑着织造局。”她茜色指甲戳了戳食盒,“四哥尝尝糖藕?里头说不定裹着真心呢!”
“九弟近日太闲了。”胤禛拎起食盒扔给侍卫,“拿去喂池鱼。”
筱悠拨弄着翡翠镯子轻笑:“爷艳福不浅,上赶着有人要爬你的床。”
胤禛忽然揽住她腰往怀里带:“那福晋今夜可要守好门槛。”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
更漏声里,瑶清哼着小调往东厢搬花瓶,惊得值夜嬷嬷直打瞌睡。胤禛握着漕运密报靠在床头,忽然觉得腕上一凉,筱悠将灵泉水调的安神香囊系在他腰间。
“苏州知府这病急乱投医的架势,倒像是被老八逼急了。”她指尖划过密报上的红圈,“你瞧这漕粮数目,比去岁多了三成。”
胤禛就着她的手饮尽半盏灵泉:“明日让邬先生去虎丘茶馆转转,漕帮的人最爱在那儿嚼舌根。”
梆子敲过三响,宁楚克抱着布老虎赤脚溜进来:“额娘,妹妹哭了!”
“哪个妹妹?”筱悠忙要起身。
“池子里的小红鱼!”小丫头拽着他们就往外跑,“它被石头卡住尾巴了!”
胤禛拎着灯笼蹲在池边,见一尾锦鲤卡在太湖石缝隙里扑腾。弘晖举着捞网嚷嚷:“让我来!”
“轻些。”筱悠攥住儿子手腕,“鱼尾最是娇嫩。”
瑶清举着烛台扒在月洞门边看热闹:“四哥不如作首诗,就叫《夜救红鲤记》?”
“不如九弟妹唱支曲儿助兴。”胤禛将救下的锦鲤放入木盆,烛光映得鳞片泛金。宁楚克忽然指着鱼腹:“有字!”
众人细看,鱼肚上竟有两点朱砂痣,恰似八字。胤禛与筱悠对视一眼,想起邬思道说老八在江南蓄养暗桩的密报。
“这是吉兆啊!”知府管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八,发发发,王爷定能福寿双全!”
瑶清噗嗤笑出声:“你们江南人倒是会凑趣儿。”
次日清晨,林婉如果然带着蝴蝶纸鸢登门。宁楚克拽着金线在庭院疯跑,纸鸢却总也飞不高。绿衣姑娘怯生生递上缠着银丝的线圈:“要逆着风……”
“你来试试!”宁楚克把线轴往她手里塞。
纸鸢刚腾空三丈,弘晖举着弹弓从假山后窜出:“看我射中尾巴!”裹着棉花的木箭嗖地掠过,惊得林婉如尖叫着往胤禛怀里摔,可惜胤禛后退一步,林婉如硬生生地摔在地上。
“胡闹!”胤禛拎着儿子后领提到廊下,“抄十遍《礼记》!”
林婉如揉着扭伤的脚踝,双眼垂泪地看着胤禛:“王爷,不怪大阿哥,是民女没站稳……”
“苏培盛,送林姑娘回去。”胤禛瞥见她袖中滑落的香囊,上头赫然绣着交颈鸳鸯。
知府夫人再次登门已是三日后,这回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请问福晋,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有没有缺的东西?这是专门调来伺候王爷笔墨的......\"
筱悠撂下茶盏:“夫人有心了,这人很好,人就不必了,我们爷用惯了苏培盛。”
“可这小厮会磨徽墨……”
“会磨墨的奴才满大街都是。”瑶清晃着新染的丹蔻指甲,“我们四哥就爱苏公公的老褶子味儿。”
待知府夫人灰溜溜离去,胤禛从门外闪身进来:“查清了,林家与老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将地契铺在案上,“你猜沧浪亭的假山里藏着什么?”
“总不会是金山银山。”
“是老八与江南官员往来的密信。”胤禛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圈,“那些信都封在锡盒里,塞在假山暗格中。”他指尖点了点地契上的红圈,“三日后漕帮集会,该收网了。”
宁楚克举着新得的兔子灯跑过回廊,惊散一池春水。弘晖在月洞门下背《论语》,虎头帽的阴影投在君子不器四个字上。苏州的雨说来就来,胤禛望着檐角连成线的雨珠,忽然将筱悠困在廊柱间:“福晋今日可能下我的床?”
“爷不如担心担心林大人的乌纱帽。”筱悠笑着将密信塞进他衣襟,“沧浪亭的账,该清了。”
雨幕中,邬思道的油纸伞掠过青石巷,惊起一串铜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