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出这话后,宁凌周心里轻松了不少,他不是一个习惯展露自己温柔的人,二人之间或许打闹贫嘴会更自然些。
愧疚自苦么?
姜离心中冷笑着,她何尝不知自己前世情愿死在那破院中,都无脸面再得见父兄一面,她固执地以为,若自己死去,便不会再牵连家人,父兄也会因她死去而不再掣肘。
那时的天真不会再有了。
可今生,不该他们得到的,姜离要一件件都抢回来,再不让那些畜生有迫害她的机会。
可是她还是恨啊。
前世已经那般恶劣的结局,今生好不容易重来,她并无意要他人性命,可是秦胥竟然一而再再而三不怀好意地接近,焉知其背后没有包藏与前世同样恶毒的用心?
而对秦胥的敌意是周边之人都不理解的。
就连今生的秦胥都不理解。
只有自己苦苦怀着前世那段血色记忆,日日忧愁踌躇不知明日该如何。
又害怕自己一时不查,今生还尚在的家人亲情会一朝覆灭。
怀揣着惴惴不安,忧愁恐惧,终日惶惶。
此等苦楚,岂是他人可领会?
今朝她与幼兄离家出使,本就思虑家人,此时漂泊在沙漠中,还未知前路如何,过往兮兮,前路茫茫。
她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双大手却在此时轻轻抚上了头顶。
“你的父兄都还等你归家,你不会再像故事中的女子那样。”
姜离从未听过宁凌周如此温柔的声线。
她眼中的泪已经闪起光亮,抬眸盈盈看去,宁凌周眉眼弯起,不同于战场肃杀之气,此刻在阳光下的他是温暖的,和煦的。
过往已逝,只盼来日。
她不是一直都很清楚的吗?
可是,一个小小的女子,能承担得起得下多少恨意?
又能扛下多少重担?
无疑,姜离一直是紧绷的。
今日的流离与不安或许让她想起了过往,一旦那些回忆浮现,她便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惊怖恐惧,忧思难安,不可避免,无法忘记。
“你是姑姑的女儿,姑姑会保佑你的。”宁凌周笑着拍了拍姜离毛绒绒的头顶。
姜离终于在这句话中醒了过来。
娘亲,娘亲用生命换取她的降生,她怎可自怨自艾,只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许是宁凌周的可靠,让姜离心中渐渐回温,她定定地对上宁凌周温柔眉目。
“是,姜离不会再败了。”
歇够了,宁凌周总觉得再让她在沙漠中迷路,这丫头又该想这想那了,便加快了脚程。
眼看着就要走出这片让人绝望的沙海,突然,身后传来姜离一声尖锐的惊呼:“啊!”
宁凌周心里 “咯噔” 一下,猛地回头,瞳孔瞬间放大 —— 姜离竟不见了踪影!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慌乱地环顾四周。终于,令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刚才,姜离还紧紧追随着宁凌周的脚步,可谁能料到,她一脚踩下去,就像踩进了无底深渊,大地的支撑力瞬间消失,强烈的失重感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整个人裹挟,直接坠入了那可怕的流沙堆里。
恐惧瞬间占据了她的内心,她不由自主地发出惊恐的尖叫,这声音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宁凌周的心头。
“不好!流沙!”
宁凌周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两个字在疯狂地闪烁。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姜离!”
一边喊,一边拼尽全力朝着她的方向冲去。
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只摸到赶马时用的鞭绳。
此时,他顾不上思考其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绳子甩了过去,那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生命的希望之索。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变得沙哑:“抓紧了!”
姜离在流沙中越陷越深,每一寸沙子都像是一双双无形的手,将她拼命地往下拽。
她在慌乱中看到了那根甩过来的绳子,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抓住了这唯一能救她命的绳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一边在挣扎中紧紧握着绳子,一边声泪俱下地喊着:“宁凌周!”
绳子的那端瞬间吃上了力,宁凌周紧紧攥住绳子的另一端,双脚用力地蹬着沙地,试图将姜离从那可怕的流沙中拉出来。
平日里,若只是拉姜离一个人,他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可如今,这流沙的力量就像两个成年男子的腕力一般,死死地拽着姜离,不肯松手。
没过一会儿,宁凌周的手心就被粗糙的绳子磨破了皮,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滴落在滚烫的沙子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姜离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流沙不断地涌入她的嘴里,她吃了一嘴的黄沙,干涩的沙子卡在喉咙里,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但她顾不上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抓紧那根绳子。
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未出世侄子可爱的脸庞,还有那世间无数美丽的琉璃景色。
她还不想死,她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没有经历。
风沙在他们周围肆虐,像一头愤怒的野兽,不断地吹打在他们的身上。
但此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 活下去。
然而,流沙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宁凌周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的身体被那股强大的力量拽得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在沙地上摩擦着,扬起一片沙尘。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开手中的绳子,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姜离陷入流沙的地方越来越近,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姜离还露在外面的脑袋上,脸上都是沙子,她已有些呼吸不畅了,流沙已经没到了她的胸口。
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之时,宁凌周因用力而憋红的脸,睚眦欲裂的猩红双眸,以及他血肉模糊的掌心落在姜离眼中,她的心无可避免地随着无限下落的流沙宕了下去。
再这样下去,不仅是她,宁凌周也会被她拖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姜离有些认命了,她苦笑着,若是让她以他人生命为代价地活着,她宁愿不要,况且以现在的情况,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都死在这流沙中要好得多。
“宁凌周!放手吧!”
谢谢你这些年的庇护,凌周哥哥……从现在开始,无需为了娘亲恩情再庇护于我,真正做你想做的事吧……
姜离只剩余一颗头浮在流沙的上头,她的眼神中都透露着绝望,她好像放弃了,这个念头让宁凌周心中某根神经像被硬生生扯断了一样疼痛。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每个阶段不同的姜离。
平静的,恼怒的,乐观的,善良的,颓废的,厌生的……
就像现在这样放弃自己的姜离,他是第二次见了。
那惊天的痛感袭来,宁凌周只觉得自己若是放手,余生都会在悔恨中度过,若是放任姜离被流沙吞噬,他即将面对的,是比现在身上的伤更为厉害的后果。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快失去意识的姜离听见宁凌周大喝一声,那绳子仿佛被赋予了无限的力量,可是姜离已经无力抵抗了,紧密的流沙将她的身体束缚,再难呼吸。
她听见宁凌周喊着:“握紧啊!姜离!”
可是她没力气了,她双眼紧闭,仿佛身体已经随流沙缓缓沉入了地底,再也看不到光明。
“姜离!”
宁凌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在那一刻,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姜离了。
生死一刻,一根更粗更大的绳子缠绕住了姜离快要落下的右手,马蹄声自远处奔来,宁凌周看见姜离下落的流沙之地被塞进了一块如人高大的木板。
流沙的拉力瞬间被木板分散,姜离得以呼吸,通畅地呼吸让她猛然睁开了眼,首先看见的便是宁凌周那张更加通红的脸,他身旁站着的,是她的三哥。
救兵来了!
“姜离!抓紧了!”
终于等来了救援,宁凌周再次将那绳子大力扔到了姜离手边,没有思考,姜离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那根绳索。
这次,绳子的另一头不再是一个人了。
姜霄,薛常景都在宁凌周的背后,他们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加上木板的作用,姜离终于被几人拉出了吃人的流沙,拉出的一瞬间,由于力的作用,姜离向前方扑去,宁凌周奔过去想要接住她,可是二人都太累了,没扑出多远,就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了她的身旁。
姜离有些呼吸不畅地平躺在沙子上,看着黄沙弥漫的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感觉到宁凌周躺在她的身边,听见他也同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们得救了!
他们二人首次体验到了绝处逢生的欣喜和希望。
他侧过头去,看到姜离安稳地躺在他身旁,他做到了。
她也侧头看去,这个男人,又救了她一次。
二人默契地同时笑了起来。
场面有些异样的诡异。
宁凌周手上,身上都是血,姜离的头发,脸上都是沙子。
因落难而导致的衣衫凌乱破碎,尽管呼吸不畅,可还是无法抵挡劫后余生的放松。
他们终于晕过去了。
失去意识之前,余光里是三个跌跌撞撞慌忙跑向他们的人影。
那是她的三哥和好友。
“凌周哥哥,我们得救了……”
她好像看见宁凌周笑了。
不过很快,她便因为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沙漠地形复杂,稍不留意便会被狂风,流沙卷去生命,从一开始宁凌周便时刻警惕着这事的发生,可是还是没能防住,姜离差一点就要葬送在这吃人的流沙里。
让人怎能不心忧?
此时,她就这样安详地睡着。
晴欢红着眼为她更换了干爽的衣物,将她随意挽起的发散下,好生地为她按着头。
宁凌周来看她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他到底是健壮男子,恢复能力比姜离强上百倍。
“殿下!”
姜霄听见声音,快步上前,跪在宁凌周面前。
宁凌周伸手便要去扶,姜霄被他手上的裹伤帛刺痛了双眼,他红着眼恳切地说:“若非殿下舍命相救,小妹如今只怕已成黄泉鬼!”
姜霄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他们已加急脚步,未曾想还是慢了一步,再晚些,只怕就连奕王殿下都会被卷进流沙之中。
届时,他该如何向家中父兄交代?
他们姜家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宁凌周红了眼拼命拽着那绳子不松手的模样属实让姜霄心中震动万分。
此前他随大哥出征之时,便十分佩服奕王,他是一个天生的将才。
此次经历多事后,姜霄才明白大哥为何这般誓死追随奕王。
原来,他不仅是政见上的带领者,他更是在危境中可舍生相救的后盾,他有情有义,有谋略,有见地,有才能。
此等领袖,值得姜府抛却一直以来的中立站位。
他的心中已经如同姜灵瀚一般,死死地被奕王殿下抓紧了。
日后,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为了如此护着姜离的宁凌周,他姜霄也定是会舍出命去的。
宁凌周费了很大力气将姜霄扶起来,他的眼眶发红,显然是还在后怕此番遭遇。
“无需如此,既是血亲,救她本是理所当然。”
姜霄到底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他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似在起誓。
“殿下此恩甚深,来日若殿下不测,姜府必会不顾一切相救!”
宁凌周眉心闪过一丝无奈,姜灵瀚这个幼弟总是极其认真,其实若真是感情到了,无需多言,彼此心知肚明便好。
可是此刻,宁凌周却也知道, 这是姜府对他的承诺,他们已忠诚地站在他的身后,任事态如何发展,他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深深捆绑。
因此便对着姜霄露出了信任的微笑:“好。眼下,她如何了?”
说到姜离,姜霄眉头有些紧锁。
医师已来看过,除了劳累过度,便就是缺氧时间有些长,需要静静休息才可醒来。
说到医师,姜霄便想起此前医师便说去熬制汤药了,一个时辰还未归来,便要去看看。
“我去看看医师熬的药如何了。”
说罢,他已经快步出了门去。
宁凌周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对双胎兄妹的性格还真是相像。
说风就是雨,行事风风火火。
他走近去看,姜离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明明出发前,她还脸色娇红地问他那晚有没有发生什么。
不过两天时间,她便失去生机,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晴欢一边按着头,一边抽搭着哭泣。
宁凌周声音放低:“她一直睡着?”
晴欢“嗯”了一声,鼻音很重。
“你去寻我身边的羽卫,让他拿一瓶气血丹给你。”
晴欢瞪大了眼睛,气血丹是宫中秘药,传闻一颗价值连城,大补,可瞬间增补气血,助人恢复。
想也没想,晴欢便跑着去了。
待脚步走远,宁凌周轻轻地坐到姜离床边,他轻柔地拿起姜离同样被包扎好的掌心看了看,又温柔地放下。
想必,她的双手蹭伤得更严重。
待会还是让羽卫将他的金疮药也送来吧。
小姑娘眼底毫无生气,宁凌周不自觉地想起沙漠中,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个阴暗强势的姜离。
张牙舞爪的阴狠,显而易见的强势。
与她平日里装出的这副乖样子截然相反。
剧烈的反差感,让宁凌周心里某处好似被挠了般发痒。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吧。
敢说敢做,心中自有一番天地的姜离。
她该是明艳的,热烈的,自由的,而非困顿的,忧愁的,颓唐的姜离。
他的眼眸瞬间温柔如水,其间淌出的柔情仿佛可以将天地融化。
“纨纨,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