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钟声在暮色中回荡,悠长的余韵穿透了秋日的薄雾。关中行台的大殿内,鎏金烛台的火光不安地跳动着,在曹璟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他站在高阶之上,背后是绣着金线的屏风,面前是满座披甲执锐的将领。
殿外,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不断拍打着朱漆大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抓挠。偶尔一阵强风袭来,烛火便剧烈摇晃,将领们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形。
\"诸位将士。\"曹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切断了殿内的喧闹。他缓缓环视着座下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看穿他们心底最隐秘的想法。\"此番汉中之战,虽未尽全功,但将士用命,功不可没。\"
邓艾坐在右侧首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青铜酒杯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凉意顺着手指蔓延。他的甲胄已经卸去,只穿着一件深色劲装,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仍未消散,就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剑,依然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当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下的酒杯也跟着一晃,酒液险些泼洒出来。
\"加封邓艾为永宁将军,关内侯。\"
邓艾猛地站起身,腰间佩玉与铠甲残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感到一阵眩晕,耳中嗡嗡作响——关内侯!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爵位。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汉中城下堆积如山的魏军尸体,听见伤兵在雨夜中的哀嚎。那些画面如此清晰:雨水冲刷着血水,在泥地上汇成暗红色的小溪;断箭插在盾牌上,像一片片丑陋的羽毛;还有那个被滚油烫伤的年轻士兵,整张脸都融化了,却还在喊着娘亲...
但此刻,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封赏冲淡了。邓艾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末将...谢将军恩典!\"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绷得太紧的弓弦。单膝跪地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曹璟微微颔首,继续用他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宣读:\"张特为鹰扬将军,关内侯,函谷关守将。\"
坐在角落的张特正仰头灌酒,闻言差点被呛到。他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偏将,平日里连进大殿议事的资格都没有,没想到竟能一跃成为镇守函谷关的重将。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起身时手忙脚乱,带翻了案几,酒水洒了一地也顾不得了。
\"末将定当誓死守卫函谷!\"张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细,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引得几个同僚忍俊不禁。但他全然不在意同僚们的窃笑,满脑子都是函谷关雄伟的城墙和飘扬的旌旗。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站在关城之上,俯瞰着蜿蜒的崤函古道,那种手握重权的快感让他浑身发热。
曹璟的目光移向殿门处,那里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陆抗。\"
年轻的将领应声而起。与其他将领不同,他脸上看不出太多喜色,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转,勾勒出坚毅的线条。
\"调任弘农太守,兼黄河水军都督。即日起在蒲坂筹建水军。\"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议论。几个老将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一个年轻将领执掌水军,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陆抗却只是深深一揖:\"末将领命。\"他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无风的湖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黄河水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的眼前浮现出黄河奔腾的浊浪,仿佛已经看见千帆竞发的壮观景象。
曹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殿外渐沉的暮色中。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诸位,好生准备。来日方长。\"这句话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不同的涟漪。
大殿角落里,一个侍从正悄悄擦拭着被酒水打湿的地砖。没人注意到,他的耳朵微微动着,将每一个封赏、每一句对话都牢牢记在心中。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沉重的脚步声和羊群的咩叫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夹杂着青草和牲畜气息的风。侍卫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报——夏侯将军押送羌人进贡的一万头羊到了!\"
曹璟原本紧绷的面容突然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来得正是时候。\"他站起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传令下去,今日烹羊分食,大宴全军!\"
消息像春风一样迅速传遍整个军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伙头军,他们扔下手中的杂活,抄起明晃晃的剔骨刀就往外冲。紧接着,整个军营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士兵们从各个营帐中蜂拥而出,欢呼声此起彼伏。
\"羊来了!有肉吃了!\"
\"快去帮忙宰羊!\"
\"老子今天要吃一整条羊腿!\"
很快,数百处篝火在各营帐间次第点燃。火光映照下,士兵们麻利地架起烤架,磨刀霍霍。羊群的咩叫声、刀斧砍剁声、柴火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生机的军营夜宴。
烤羊肉的香气像有形的雾霭,渐渐弥漫在整个洛阳城外的原野上。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阵阵带着肉香的青烟。伙夫们熟练地翻动着架上的全羊,不时撒上一把粗盐或是野生的香料。
士兵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火光在他们油光满面的脸上跳跃。有人迫不及待地撕下还冒着热气的羊肉,烫得直吹气也不舍得松口。有人捧着粗陶碗痛饮浊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脏兮兮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听说这次犒赏是曹将军特意安排的?\"一个年轻士兵边啃着羊排边问,油渍沾满了他的下巴。
旁边一个络腮胡老兵狠狠地咬下一大块肉,含混不清地回答:\"那可不!跟着征西将军就是有肉吃!上个月发军饷,一文钱都没克扣!\"
\"比起跟着曹爽那个草包强多了...\"另一个士兵压低声音接话,\"那会儿在汉中,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这话引来周围一片赞同的嘟囔声。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正撕扯着一大块羊腿肉,油脂顺着他花白的胡子往下滴,在火光下闪闪发亮。\"这才叫日子!\"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引得周围士兵哄堂大笑。
大殿内灯火通明,数十盏青铜油灯将整个厅堂照得亮如白昼。酒肉的香气混合着将领们身上的汗味和皮革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侍从们端着铜壶在席间穿梭,不时为将领们斟满酒杯。
张特已经喝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粗壮的手臂搭在邓艾肩上,喷着酒气道:\"邓...邓将军,你放心!函谷关交给我张特...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飞过去!\"他说着重重拍了拍胸脯,震得铠甲哗啦作响。
邓艾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仰了仰,避开扑面而来的酒气。他看着张特那双布满血丝却充满热忱的眼睛,终究没有推开这个莽汉。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耐。
\"张将军豪气干云,函谷关有你把守,自然万无一失。\"邓艾客套地说着,目光却已经飘向别处。
角落里,陆抗独自坐在席上,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青瓷酒杯。他浅酌慢饮,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烛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更显得他神情莫测。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蒲坂渡口停泊的战船,听到了黄河水拍打船身的声响。
\"陆都督对筹建水军可有想法?\"
曹璟的声音将陆抗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见曹璟正举杯示意,连忙恭敬地回礼。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末将以为,当先造楼船二十艘,训练水卒...\"陆抗的声音平静而清晰,\"黄河水势湍急,需先熟悉水性,再习战法...\"
他的话被突然爆发的一阵欢呼声打断。殿门处,夏侯霸带着几个身着皮袄的羌人首领大步而入。羌人们黝黑的脸上涂着彩绘,腰间配着弯刀,走起路来身上的骨饰叮当作响。
\"来!给诸位将军助助兴!\"夏侯霸高声喊道,拍了拍手。
羌人首领们立刻拉开架势,粗犷的歌声响彻大殿。他们踏着奇特的舞步,时而腾跃,时而旋转,皮靴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领们看得兴起,连连叫好。有人甚至将银钱抛向舞者,铜钱落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张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加入其中。他笨拙地模仿着羌人的动作,却因为醉酒而东倒西歪,活像一只笨拙的狗熊。这滑稽的模样惹得满堂哄笑,连一向严肃的邓艾也不禁莞尔。
曹璟靠在雕花的凭几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他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青铜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倒映出殿内晃动的灯火。
这些开怀畅饮的将领们不会知道,就在三个时辰前,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悄悄送来了洛阳的密报。曹璟还记得那封密信上的每一个字:\"三公齐聚司马府,密议至夜方散...\"
殿内的气氛越发高涨。羌人舞毕,夏侯霸豪爽地赏了他们一坛好酒。侍从们又端上新烤的羊肉,油脂滴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扑鼻。殿外的士兵们也开始划拳行令,有人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沙哑的嗓音在夜风中飘荡。
在这个秋夜里,似乎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战争的残酷。他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享受着用性命换来的封赏。就连最严肃的将领此刻也放松了表情,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
但曹璟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不安。当他把空杯放回案几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一封被酒杯压着的密信。信纸的一角露出来,上面隐约可见\"司马\"二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殿外,秋风吹动旌旗,发出猎猎声响。一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入殿中,轻轻落在曹璟的案几上。他盯着那片枯叶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朝堂之上的繁华,与这秋叶何其相似——看似绚烂,实则已近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