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郦娘子早早便敞开了六福斋的大门,等着迎接沈家派来的冰人。
谁料冰人还没上门,却先等来了旁人。
彼时,郦娘子和琼奴刚送走早市的客人,正趁着这空当在前厅的柜台后面盘账。
琼奴抱怨道,“娘说要请个专门的账房,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郦娘子数着一堆铜板,也头疼不已,叹道,“我前几日刚跟三郎说起这事,怎么也得等上一两个月。账房要经手钱财,可不能随便找个人,得细细考察人品才行。”
这一说话,琼奴刚算好的账又乱了套,她气得把算盘拨得震天响,皱着脸说道,,“那吴掌柜也是,走得那么急,也不让咱们缓两天……”
因为六福斋的生意蒸蒸日上,经手的钱财也逐渐繁多,郦娘子便想请个专门的账房先生帮忙料理。
其实这活计郦家的女儿们也能做,可账房得前厅抛头露面,她舍不得未出嫁的女儿们出门见人。
家中唯二两个已经嫁人的,一个郦福慧身怀六甲,还有个琼奴却不是这方面的人才,稍微数目多一点就算不过来。
郦娘子见她因接连算错懊恼不已,失笑道,“当初说好只借一个月,如今都过去多久了?总不能一直占着别家的人不让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的一颗石子正好落在琼奴算了几遍才写下的数字上,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这笔不对,应该是十三两七钱。”
两人吓了一跳,抬头却见一个身着浅灰色棉布学子衫的年轻人正站在柜台外面,垂眸看着她们。
这是个身形消瘦,却仪表堂堂,一看就学识渊博的读书人。
“客人可是要喝茶?”郦娘子下意识的问道,却又觉得这不像是个能有闲钱喝茶的人。
果然,那年轻人摇了摇头,问道,“尊驾可是郦娘子?”
“您是?”郦娘子点头。
那人行礼道,“在下杜仰熙,是吴恙吴大人请来的账房。”
“哦~~原来是这样。我才跟他说了两日,没想到就能请人前来。”
郦娘子见杜仰熙身后还跟着一位眼睛不太好的老妇人,以及几个粗布包裹,疑惑道,“这位是……”
杜仰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家母,来之前我曾请示过吴大人,可否带母亲一同前来,他已应允我才来的。
难道您竟不知情?
若是不方便,那在下这就离开。”
昨夜因为郦四娘好德的事情,家中闹得沸反盈天,吴三郎和杨羡再次碰了钉子,灰溜溜地回了家,还真无人与她说起过此事。
可琼奴一听是吴恙请来的人,便急忙拦住,又撒娇的喊了一声“娘”。
郦娘子只得道,“先别急,等我回家问问……”
“不用问了!”说话的却是郦康宁。
原来是她正在后厨忙碌,忽听见前厅的动静,匆忙走了出来。
她道,“娘,昨日三哥哥已与我说了,只是家中事情太多,一时竟给浑忘了。”
郦娘子见真有此事,忙拉着康宁到一旁,轻声问道,“家中都是些姑娘家,这来了个外男可怎么住啊?”
郦康宁道,“我已经让春来去找中人,看看家附近还有没有空闲的屋子,若有就给他们赁一间。
娘不是也说要多请几个厨娘、跑腿的来店里帮忙嘛,刚好可以一并住过去。”
郦娘子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如今生意好、人手不够用,不能总把你们拘在店里也没个自由。”
她轻轻瞥了杜仰熙身后的杜母一眼,又道,“不过就算这样,也没见过谁带着亲娘来主家里蹭吃蹭住的!”
康宁知道母亲又心疼起钱来,劝道,“他可不是普通人,而是春日来京赶考的举子,因为路上耽搁行程才错过了春闱。
杨弟弟说他文采绝佳,若不是被耽搁、少说也当是个探花之才。
他本想资助这杜仰熙,可那人却拒了,说若进了富贵乡、怕磨了他苦读的韧劲,这才让三哥哥请到咱家做账房。”
同在后厨的寿华见妹妹半天没回去,也跟来看看情况,谁料听到了后半段,轻声叹道,“不贪小利,其志必坚,绝不可小觑。”
便跟着康宁一同劝郦娘子,道。
“汴京城中贵人如云,咱家虽说靠着杨弟弟和三郎,但多一条门路也没坏处。”
郦娘子最听郦寿华的话,见她竟也赞同,回头又看了杜仰熙母子一眼,撇嘴道,“就他那穷酸样,考得上吗?”
郦寿华笑道,“显贵魁首多出身于寒门,便是杨弟弟在的太学之中、也不全是官家子弟呀。
别看人家如今寒微,若他日金榜题名,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就高攀不上了!”
“切,我梵儿也是举人,说不定哪日也要高中魁首呢!”
郦娘子先是不屑,可提起不知身在何处的郦梵,又叹了口气道,“也罢,反正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饭食,就当给我梵儿积德吧!”
说着便吩咐茶博士小罗领着他俩先去后院安顿,又喊吴掌柜前来与他交接。
琼奴听了郦娘子的吩咐,细细观察数日,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私下赞道,“娘,这杜举子真不错,不像那些学迂了的穷酸,着实机灵得很。”
后六福斋再办文人雅集,竟不需郦寿华到前厅照应,只杜仰熙一人便能主掌文魁,使得六福斋的清名更盛一层。
自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小罗带着杜家母子来后院安置,恰逢沈慧照沈大人来郦家叩门,欲找郦四娘好德说话。
他赶在沈家冰人上门之前独自前来,自是为了吓唬郦好德、让她拒婚。
乐善见他叩门、忙要去前厅搬救兵,又叮嘱好德万万不可开门。
可好德哪里按捺得住?等乐善一走,便立刻前去见面。
沈慧照穿着一袭墨绿色的圆领襕衫,透过门前榕树枝叶的阳光、细碎洒在他身上,犹如点点金光,好德只看了一眼,便羞红了脸。
她不敢再看,忙低垂臻首、轻轻问道,“昨日祖母才说要来提亲,怎得你今日就过来了?”
若是寻常男子,见如此含羞带怯的佳人,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要软下来几分。
可沈慧照是何人?
冷若冰霜的脸上毫无动容之色,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盯向虚空中的某处。
生硬说道,“郦四娘,昨日在兴国寺中,因得祖母在、我不便与你细谈,今日便来跟你说个清楚。”
郦好德羞涩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他腰带的绿宝上,听他说话。
沈慧照又道,“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需双方同意、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八年前的白马寺中是我之过,不该见你年幼便随口哄骗你,让你白白当了真、记了这么多年。
这匣子金银与你赔罪,但成婚一事万万不成!”
郦好德惊愕抬头,只见青石捧了一匣子金银递到她跟前,急忙后退两步。
沈慧照见她似是不太乐意,一把抢过匣子塞进郦好德怀中,又道,“这匣子钱可供你十年衣食无忧,就当是买断你这八年的妄想。
若是觉得不够,请尽管说个数!”
郦好德摇头,忙又将钱匣子塞了回去,说道,“不不,我不要钱。”
她看了沈慧照几眼,又瞧了瞧附近是否还有别人,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问?”
沈慧照斜睨了她一眼,从唇缝间挤出一个字,“问。”
郦好德又犹豫地看了一眼青石。
沈慧照道,“但说无妨。”
郦好德深呼吸了几下,才鼓足勇气,可一双大眼仍是不敢看他,四下游移、低声问道,“您……您都这般年纪了,还不娶亲,是不是…是不是有何隐疾?”
沈慧照没料到她竟问出如此隐秘的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就连一旁的青石也止不住的呛咳起来。
郦好德这才发觉自己像是说错了话,连连摆手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昨日家中兄长出去打听,没想到那些被你退亲的人家都讳莫如深,我一时好奇,才……”
她见沈慧照似是恼怒,忙又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是……佛祖面前定下的姻缘,即使有个什么,我……我也认了!”
她似是越说越坚定,抬头直直看向着沈慧照的双眸,郑重道,“真的,我不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