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汴京的夜晚,虽没夏日的繁华喧嚣,但华灯初上时,依旧热闹非凡。
杨家所在的内城,因得贵人云集,少了摆摊的小商小贩,却也不显得冷清吓人,因各府各宅都有数队仆役绕着自家院墙不停巡视。
内城宽阔的街道上,一辆乌篷马车正摇摇晃晃的驶来,车中坐着郦家姊妹。
乐善紧紧搂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一盅郦娘子亲手熬制的老鸭汤,阵阵诱人的香气不断飘散出来,馋的她直咽口水。
因得夜食未吃,便被郦康宁拉出了门,一路赶来,她早已饥肠辘辘。
乐善不明白为何偏要此时出门,满心疑惑的问道,“三姐姐,咱们夜里登门拜访有违做客之道呀?”
康宁头一回做“告密”之事,分外担心有人尾随,不停透过车帘的缝隙前后张望。
听乐善问话,才松开掀着车帘的手,笑道,“还不是因昨日杨弟弟没来,今早娘特地给他熬了这老鸭汤,用文火足足熬了一整天。
谁知今儿又没来,你此时把汤送过去,既不辜负娘亲的一番心意,她还得夸你孝顺呢。
你放心、咱们不进他家门,只把千盛叫出来、给了食盒便走,绝不会叫杨家看轻了你。”
乐善嘟囔道,“哪个怕叫他看轻?我是觉得没必要。
这种小事,叫个帮闲送去便得了,还用的着咱两个夜里出来受冻……”
郦康宁哄她道,“哎呀,这不是想着送完东西,顺道拐去东华街的夜市上逛逛。我馋白记的荠菜鲜虾馄饨,先去吃上一碗,顺便再给你挑个最鲜艳的绢花儿带……”
见乐善犹嘟着嘴不乐意,康宁故意板起脸,道,“怎得?如今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了?”
见康宁似是有些着恼,乐善忙凑过去搂着她撒娇,道,“使唤得动、使唤得动!
我是觉得他不来就算了,干嘛还巴巴得送上门去,倒白白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说话间,杨府到了。
车夫自去叩门,使人去叫千盛出来。
郦家姐妹掀开车帘,坐在车里等候。
虽说不想助长杨羡的嚣张气焰,乐善却还是躲在康宁身后,细细理顺微微凌乱的发梢。
谁料出来的竟真只有千盛,乐善失望,不禁生起气来。
偏她又不好意思让人瞧出来,不等千盛行礼,便板着脸将食盒塞过去,冷冰冰道。
“喏,这是我娘给你家郎君煲的老鸭汤,我俩逛夜市路过、顺道就给捎过来了。”
千盛接过汤,笑道,“多谢郦娘子牵挂。我家郎君原是要去的,偏前日下学后,被罗郎君强约去了尉氏县。
临出门前还说,若见到有趣的东西,便给娘子买一些回来玩儿。”
郦乐善撇了撇嘴,不屑道,“谁稀罕他的……”
康宁见她说得不像样,轻拍打断她的话,才缓步下了马车,笑道,“今日沈大人带着四妹妹回家,娘本想等羡哥儿来了一起吃顿便饭,谁知左等右等不来。
这道老鸭汤、羡哥儿素日爱喝,娘特意用毡布仔细捂着,让我们送过来。
现下汤应该还热,又刚好跟上吃夜食,你便与他送进去吧!”
别的还好,一听到“沈大人”三个字,千盛脸上堆出的笑容再也笑不出来,委屈道,“饶是他打了我家郎君,竟还有脸去郦家混饭吃!”
“什么!”
“什么!”
郦家姊妹齐齐大惊。
乐善再也顾不得矜持,忙从车上飞奔下来,焦急问道,“为何打他?何时打的?打的重不重?怎得没人与我说呢?!”
她顾不得别的,径直往千盛出来的那扇仍敞开着的角门里走。
守门的小厮见有千盛带路,一时拿不准来的人是谁,忙远远避开,让头戴帷帽的女娘们进去。
千盛跟在后面,边指路边解释道,“郎君怕娘子担心,特意嘱咐小的不要说漏嘴,谁知道我一时气不过,还是说漏了。娘子见到郎君后,请帮着遮掩一二。”
乐善哪有心情理他,只顾着疾步往前走。
郦康宁安慰他道,“这是自然,不过好好的,沈大人为何打他?”
提起杨羡的伤,千盛气得直咬牙,骂道,“谁知那‘沈阎王’犯了哪根筋?郎君日日在太学老实读书,便有些不好,还有夫子们呢,偏他多管闲事。
送人回来也不说罪名。
到如今都四五日了,郎君至今还下不了床呢。”
有千盛带路,很快便畅通无阻地到了杨羡居住的东小院。
郦家姊妹常去他在洛阳时住的东小院,汴京的这个却是头一回来。
这里比洛阳的豪华许多,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即使在冬日,院中也开着数枝红梅,一两只仙鹤在树下翩翩起舞。
墙角的阴影里,似是还有几只吃草的花鹿。
郦康宁大吃一惊。她知杨家富贵,却不想竟富贵成这样。
乐善则目不斜视,只管闷头跟着千盛往前走。
刚到家的侍书与玉簪得知郎君被打,正坐在外厅对着抹泪,不想乐善直愣愣的闯了进来,惊讶道,“五娘子,您怎得这时来了?”
杨羡近日连地都下不了,除了看书就是睡觉,憋闷得心情烦躁。
今日看书累了,正闭目养神,突听得侍书喊“五娘子”。
他随口嘟囔道,“五娘子?哪家的五娘子?让她赶紧回去,别来这里聒噪人!”
杨羡家中堂兄妹众多,确有个行五的妹妹,整日喋喋不休的惹人厌烦。
郦乐善一把掀开卧房与外厅之间挡风的布幔,冷笑道,“嫌我烦人?却是晚了,我已经进来了!”
杨羡唬了一跳,呆呆地看乐善取下帷帽走进来,疑心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
乐善却已清楚看到他未着一缕的脊背上,青青紫紫、红红肿肿的一大片,心疼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流。
想伸出手去查看,却又怕不小心弄疼了他,只坐在床边的圆凳上,默默的哭。
杨羡疼得动弹不得,只能趴在原处安慰道,“五妹妹,你别哭,我这就瞧着吓人,其实没什么,过几天便好了。
只是得装得严重些,不然沈大人那边不好交代……”
“交代什么?沈慧照为什么打你?”乐善强忍着哽咽,问道。
杨羡笑笑,道,“左不过是些公事,我这一顿打、能换来姐姐以后的安稳日子,挺值的。”
外男居所,康宁不敢擅自闯入,只能等在门外,侧听房内说话声,玉簪小心陪站在一旁。
康宁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就算是开封府抓人,也得有个罪名,总不能无缘无故便把人拉去打一顿。”
玉簪低头回禀道,“奴婢也不清楚,依稀听服侍主母的银瓶说,似是为了一幅什么‘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