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为官,颇重名声。
常有位高权重者宴请新科进士,一是探查一下个人堪用,二是积累些善缘。
进士们亦想背靠大树,皆欣然前往。
赴宴时若孤身一人,连个跟着的书童、仆役全无则着实不好看。
杨羡和吴三郎倒送了几个人来,偏杜仰熙一个不收,说是早从牙婆那里买了一男一女两个仆役,男的唤作灵药,女的名为桑麻。
原本买这桑麻是想帮着杜娘子做些日常家务,偏她做些粗活尚可,于缝补一事上却颇为生疏。
原先杜氏母子独居时,这些精细活计皆由杜仰熙亲力亲为。
他并无“君子远庖厨、动不得针线”之念,深知若自己不做,他与母亲便要受苦。
不过,他所做之活,也仅能入眼罢了。
衣服干干净净,却粗针大线、针脚弯弯曲曲的像是蜈蚣。
他做举子时,如此穿着倒也无妨。可如今身为即将授官的进士,还需去高门大户家中赴宴,这般穿着便显得十分寒酸。
吴三郎悄悄对郦康宁说道,“马上进士们要去赴宴,旁人皆光鲜亮丽,独他还穿着往日的旧衣衫。
世人常‘先敬罗衫后敬人’,旁人难免会轻视他几分。
我冷眼观他为人,若咱们冒然买些成衣送他,他定不肯收下,更别说请裁缝上门量体裁衣了。
不若你去与岳母说说,让大姐姐做些衣物给他,说不得他还能收下。”
夫妻二人夜间在家中谈话,仆役女使皆不在旁,话语间便直白了许多。
郦康宁正歪在美人榻上、看吴三郎从集贤馆中为她寻来的乐谱孤本,诧异道,“那杜举子日日纠缠不休,今日送诗,明日送画,后日送花。
大姐姐避他还来不及,怎会为他做衣裳?
不过你所言倒也有理,反正两家已经定亲,这针线活未过门的娘子不愿做,岳母亲手做的,他总该收下!”
吴三郎颇为惊讶,道,“你想让岳母亲手做?”
说罢,又有些不是滋味,道,“唉!我从小在咱家长大,还从未收过岳母的针线呢!”
不过转念一想,又笑道,“不过大姐姐原先在我家时,常为我做些鞋袜、外衫之类的物件。
一想到这些杜状元都未曾有过,便稍稍舒心了些。”
他这一会子变了几回脸色,把康宁逗了个仰倒,道,“哎哟哟,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呷这些无谓的干醋?真真是白长了这些年纪!”
吴三郎讷讷道,“又不独我这样,便是说与羡哥儿或者二姐夫,只怕心里也要酸溜溜的。
说不得沈大人知晓后,也得黯然神伤一阵子……”
这话更让康宁笑弯了腰,嗔怪道,“快快住口,莫要再招我发笑了!”
好容易止住笑意的康宁,停了一会子才说道,“如今我娘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哪有精力做针线?
不过是让女使们做好了,她改上两针,推说是自己做的,让那杜状元不好拒绝罢了!难道还能件件亲自动手?
你真是个小心眼!”
吴三郎不依,搂着康宁,将面颊埋在她肩头撒娇道,“就是小心眼,这小心眼从始至终都在三妹妹身上、周围打转,一日也未曾离开呢!”
言罢又说郦康宁婚后从未于他做些什么,又是哄又是求,直到亲亲娘子答应再给他做个小巧精致的香囊才罢休。
果然没过几日,郦娘子便送了杜状元好几身新衣裳。
用料低调奢华,配色稳重大方,且格外合身,将他十二分的人品风流又增添了两分光彩。
杜仰熙穿着这身衣服直奔虞相府上,特意在一众进士面前转着圈显摆。在场之人皆是精明之辈,谁能猜不出他的意图来?
于是一位年长的进士笑着问道,“杜状元这身衣服瞧着格外合身,绣工精湛,样式别致,不似外面成衣铺所购。
莫不是哪家小娘子送的?”
杜仰熙笑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亲手做的,如何?是不是特别合身?
说来还得感谢那日虞小娘子在游园宴上对她的一番开导,果然归家后忽得对我殷勤起来,当真是意外之喜!”
说着,他举起酒杯对高坐首位的虞相施了一礼,诚心谢道,“多谢恩师教女有方,才教出这般通情达理之人来!
我百般求而不得的娘子,竟被虞小娘子一番话劝得回心转意。
您不仅是我的恩师,对我还有再造之恩啊!”
说罢,他仰头将手中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两杯,尽数喝干。
若是不知内情之人,如座上的其他进士,只当这是诚挚的谢意。
偏虞相前几日私下试探婚事,被杜仰熙婉拒。
此时听了这番话,心下十分恼怒,却还得装出一副老怀安慰的模样,当真是要气吐血。
等宴席散了,虞相回到后院,果然将虞秀蕚狠狠教训了一番。
谁料反将虞秀蕚一人的暗中筹谋弄到了明面上,也不知她如何向梁氏哭诉,竟让梁氏应承了此事。
可虞家做主的毕竟是虞相,母女二人要着手安排还需他点头才行。
待夜间屏退伺候的一干女使,梁氏温言软语劝道,“官人莫要与女儿置气,她平日里被我娇惯坏了,只懂得后宅里的琐碎,哪晓得儿女情长还会牵扯到前院的大事?”
虞相正在看书,闻言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梁氏手中本端着一个汤盅,里面是虞相每晚必喝的安神汤。
她也不恼怒,放下汤盅,一边用汤勺慢慢往碗中盛汤,一边说道。
“素日官人常在我面前赞这杜状元文章练达,且不似那些读迂了的酸腐,胸中自有大丘壑。
我便不免在萼儿面前多提了几句,谁料竟让她悄悄生出了爱慕之心。
这皆是我的过错,官人还是别生她的气了吧?”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将汤碗端到虞相面前。
两人成婚二十年,碗中的安神汤皆由梁氏亲手熬制,从不假手他人。
正如他这二十年来的一饮一啄、一针一线,皆有梁氏的悉心照料。
虞相心下怒气稍减,接过汤碗慢慢喝着,却依旧不说话。
梁氏又道,“莫说是萼儿,便是我瞧着杜状元,也是满心欢喜。既有才华,人又生得俊朗。
若是那年在庐州任上,我没有去堤坝上为官人送吃食,说不定萼儿的弟弟也不会……”
说着,她竟嘤嘤哭了起来。
原来当年梁氏下嫁给时任庐州通判的虞惟义,成婚第一年便生下了虞秀蕚。
偏虞秀蕚未满周岁时,她又有了身孕。因产子的亏空尚未补回,怀孕时便格外辛苦。
那时虞惟义只是个小小的六品通判,家中清贫。即便梁氏嫁资丰厚,家中使用也不敢越过素以清廉着称的庐州知州。
别说吃用朴素,便是使唤的奴仆也只有七八个。
那年庐州雨水颇多,虞惟义为巩固堤坝,一连十数日未曾归家。
梁氏担心他衣物不足,便派人去送,谁料去了两三拨人都不曾回来。
她心下难安,担心发生变故,便挺着六个月的身孕亲去查看。
恰雨天路滑,她在堤坝下面当着虞惟义的面摔了一跤,生生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伤了根本,从此再难有孕。
“……若是咱家有个男丁,何需如此羡慕别家的儿子?”
梁氏哭道,“萼儿也知晓我多年来的憾事,才想着将杜状元招赘到咱家!”
虞惟义长叹一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将他招到咱家,可惜他早有婚配。
今日你没瞧见他那模样,似是对他未婚妻十分满意,还是让萼儿死了这条心吧!”
梁氏从拭泪的帕子间悄悄窥视虞惟义的脸色,见他只有惋惜之意,便知此事尚有转机。
又道,“他那亲事不过是口头约定,既未请媒,也未下聘,如同玩笑一般。
且历来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他母亲改变主意,杜状元又能如何?”
虞惟义蹙眉道,“你又打算做那强逼人的事?”
梁氏忙道,“官人错怪我了。我私心想着,哪有人会舍弃相国千金,而屈就一个二嫁的孀妇?
杜状元年轻,不懂事,可上了年纪、历经风雨之人,定然知道如何抉择!”
虞惟义未置可否,梁氏忖着他的脸色又道,“而且一个小小的状元,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含沙射影。
即便官人大度不追究,我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虞惟义已听烦了,放下书本,起身向卧榻走去,不耐烦道,“别说了,整日唠唠叨叨、念的人头疼。
这些后宅之事本就不该我管,你自行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