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外归来,行至郦家巷口,杨琬送回郦、杜两位娘子后,忽的想起罗氏喜爱樊楼的老式花生糕,便吩咐车夫绕到前面去买。
才刚调转方向,又见巷中抬出两顶乌篷小轿,其中一顶旁边跟着的正是桑麻。
杨琬的女使眼尖,率先瞧见,笑问道,“桑麻,你这才回家,怎又出来了?”
桑麻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娘,此时却神色略有些慌张,凑过来悄声回道,“姐姐,虞相府上来人传话,说我家郎君醉酒,吵嚷着要寻主母,若她不去接便不肯回来呢!”
她话刚出口,从后面乌篷轿子里探出张老态龙钟的脸,挂着不达眼底的笑容,催促道,“姑娘,咱们还是快些走吧,莫要让杜状元等急了。”
桑麻嗫嚅着忙又跟了上去。
车内的杨琬听得真切,待到夜间归家,便把此事告知了才下职的杨羡。
恰如之前的吴三郎一般,其他进士仍等待吏部授官,杨羡早早便有了好去处。
却又与吴三郎苦熬了大半年、方才得到正经差事不同,他一入集贤馆,就得以跟随大学士张士逊历练。
说起大学士张士逊,乃是先帝时的重臣,当今官家登基时加封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馆大学士,顺便监修国史。
杨羡初入馆即获此重用,莫说吴三郎,便是馆中的其他大人,亦是艳羡不已。
可也无可奈何,谁让他杨衙内乃是国舅爷呢?
张相身兼数职,来集贤馆的次数不多,可每次前来,必定会详细询问各项工作。
此时,杨羡便得对答如流,不仅要答对答好,还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问一答十。着实锻炼人,与以往那些个用点儿小聪明便能糊弄了事的截然不同。
故而杨琬在一旁说话,他眼睛虽看着姐姐的嘴巴一张一合,心思却仍在职事上,半天都未能回应一句。
杨琬本觉此事怪异,见杨羡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又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杨羡又在原处发了会儿呆,忽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
前世“探花郎状告生父”一事闹得满城风雨,那时虽他在颖阳老家养伤,不知全貌,却也略有耳闻。
那日虞府来郦家下帖,杨羡撺掇着郦寿华应下,一是想试探杜仰熙对虞家的态度,二是想让郦寿华明白自己的真心。
谁料事后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直至杨琬提及,才又想了起来。
前世此时郦家人从不提起详情,还是范良翰某次当做笑话与他讲了两句。
哪个时候杜仰熙发现虞惟义是他生父,与虞秀蕚成婚是在他与郦寿华的婚前还是婚后,杨羡一概不知。
但他却知道,此时杜、郦两家婚事未稳,若杜仰熙真于此时应下虞家的亲事,那与郦寿华便再也没了可能。
思及此处,杨羡高声吩咐千盛备马,连夜赶往杜家。
彼时,杜仰熙才将杜娘子接回家中,从她梦呓中的只言片语、以及胸前生母的遗物中,猜出了虞惟义的身份。
只觉如晴天霹雳一般,又不敢惊动母亲,只站在院中,难得露出来迷茫,不知该如何抉择将来。
叩开杜家大门,杨羡恰看见杜仰熙那纠结落寞的面容。
两世为人,本就洞察人心的他更是眼光毒辣,只与杜仰熙对视一眼,便将他的心事猜出了**分。
偏还想试探一下,笑道,“今日吏部的李员外郎来馆中借阅古籍,知咱俩略有交情,悄悄与我说上面有意要将你分到雄州去。”
杜仰熙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练出九转十八弯的心肠来,心眼子比汴京城外护城河的水还多。
可不知是杨羡漂亮直白的面庞太具有迷惑性,还是他今日被身世所扰,竟没听出杨羡话里有话。
只收起满脸的茫然无措,淡定答道,“雄州地处宋辽交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可见朝廷看重,才将我派到此处历练。”
杨羡道,“从未听说过看重谁便要将其外放为官的。
钱榜眼被分到了翰林院,周探花去了江浙,便是一甲第六的桑进士也被派到了富庶的泉州。
偏你这独一无二的状元郎被分到动荡不安的雄州,若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又该作何解释?”
仕途之人,说话向来喜欢拐弯抹角,爱在言词句尾的枝叶末节让人猜。十分的真心露出来五分、说时便只剩了一分。
但杨羡怕杜仰熙犯傻,索性直白起来。
他推开挡路的杜仰熙,大踏步迈进了院内,嬉笑道,“平日里事事周全的杜状元,今日竟将客人拦在门外不让进,便知你今夜心情不佳。
反正我素日也忙碌得很,咱们自家人就别这般隐晦来隐晦去,索性都直白些,也给彼此个方便。”
杜仰熙问道,“你想说什么?”
杨羡环顾杜家干净整洁的院子,又望了眼漆黑的主屋和透着烛火光芒的东厢房,终是放弃进屋取暖的想法。
裹紧厚实的斗篷,说道,“今日我大姐姐约了杜伯母出城烧香,为你和郦大姐姐求了个好签。
需得你珍惜,莫要得陇望蜀,丢了这天赐的好姻缘。”
不管说他仗义也好,爱管闲事也罢,既认下杜仰熙这个连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受一次苦楚。
杜仰熙却心中百感交集,丝毫未察觉到杨羡的一番好意,反问道,“我得陇望蜀?”
虽说着话,脑中却不断闪现养母的困苦、生母的惨死、虞惟义的道貌岸然,以及自己即将面临的下场。
最终禁闭双眸,下定决心,睁开眼后坚定说道,“你说得对,既明知有人从中作梗,就当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杨羡见他竟有了坦然赴死的悲壮,便朝着门口的千盛使了个眼色。
千盛立刻从外面将门关了个严实,不料转身时看到郦家门外站着个纤细的身影,不禁陡然一愣。
而院中的两人对此却全然不知。
杨羡收起笑容,冷淡道,“你虽已做出决断,在我看来,却是最愚蠢的那个。
天寒地冻的,索性我把话再说明白些,我知你想扳倒虞惟义,但绝不能用你心中的那个方法。”
杜仰熙一愣,直直盯着面前比他小了不少的杨羡。
人人都说杨衙内张扬、莽撞,却从未有人说过他还有仗义出手、拔刀相助的时候。
杨羡不理他神色变换,继续道,“虞相有一发妻谢氏,与他赴任途中坠入洪水,一尸两命。
不足半年又悄悄续娶梁氏,此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杜仰熙挺直的脊梁仿佛承受了千斤重量,此刻竟好似卸下了一半,叹道,“便是我、也是才从母亲的梦呓中猜出,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杨羡道,“初见面时,我便见过你胸前的玉佩,当时只觉上面的‘芳’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太学时,我从集贤馆借阅历任状元的答卷,一眼便认出那是虞相的字迹。
再加上你与虞秀蕚相似的眉眼,便是再愚笨之人,也能猜出你的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