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厅中说了一会子话,庭院里来郦家帮忙的仆役早已走得干净,只剩下家中这几人。
杨羡没了顾忌,笑看向板着脸的五娘,说道,“就算是放了砒霜,也要尽数吃下,又怎舍得给旁人呢?”
别人尚还未何,偏逗得郦娘子先笑了起来,嗔怪道,“小孩子家说话也没个忌讳,快呸呸呸!”
恰在此时,吴三郎和郦三娘领着两三名女使从隔壁走来,怀中都抱着厚厚的被褥。
郦三娘险些被手中的东西压弯了腰,从缝隙中瞧见郦大娘,忙喘着气喊道,“大姐姐,快……帮我拿些。”
郦家虽也是富户,家中人却常亲自动手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并非事事都依赖女使仆役。
郦大娘赶忙接过妹妹怀中的被褥,四娘见状也上前分走了些。
大家手中拿着东西,不便久站。
杨羡本就在郦家常来常往,以后也会多多走动,二人不拘泥于客套礼数,行礼后便带着女使们往院里去。
郦三娘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杨羡,微笑道,“杨家弟弟安好,许久未见,好似又长高了不少。”
吴三郎倒没被挡住视线,可一样没看见杨羡,还是听了三娘的话才发现有个他。
笑着招呼道,“羡哥儿来了?快过来帮忙!”
杨羡放下食盒便要伸手,郦三娘却已从门前依依惜别的氛围里猜出几分异样来。
笑拦住要帮忙的杨羡,将手中剩下的几床被褥塞给边上空着手的郦娘子,劝她道,
“弟弟还得回太学去,这些东西咱们自己搬就行。回去路上还得大半个时辰,再不走要赶不上宵禁了。”
她劝了郦娘子回去,自己则站在门边与他说话。
“弟弟是骑马来,还是坐车来,车是不是停在巷子口?想来这几个食盒你拿着也不便,让五妹妹送你过去!”
五娘抱着怀中的食盒,眼睛瞪得老大,怪叫道,“为什么是我去送?”
郦三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咱们手中都有东西,就你闲着,你不送谁送?”
五娘看着两手空空的三姐姐,道,“你手里哪有东西?”
郦三娘从身边吴三郎的怀中拿过最轻最薄的一条被褥,“看,这不就有了?”
知郦三娘故意给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杨羡心中欢喜不已,笑道,“不用不用,我马车就停在那边……”
他俯身提起食盒,指了个方向,含笑扫了五娘一眼,又道,“……哪用五妹妹帮忙,我自己来回拿两趟就行!”
五娘本以为杨羡真心推辞,没想到还有后面这话,不可置信地瞪他。
郦三娘忍笑道,“听见没,还不快去!”
说着便推吴三郎回去,又反手关上了木门。
一道粗糙的木门,将院内、院外隔成两个世界。
院内的吴三郎不解道,“这天都黑了,怎么让五妹妹去送……”
郦三娘轻轻“嘘”了一声,听外面似是传来脚步远去的动静,才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真真是个呆子!”
院外,幽静的巷子中,杨羡和五娘各拎着两个食盒,一前一后往巷子外走去。
盯着五娘纤细的背影,杨羡只觉得如在梦中。
“那个……五妹妹,我给你带的果脯你吃了吗?”杨羡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第一次从汴京往洛阳送信时,专门在南北铺子里买的、酸酸甜甜正是五娘素日喜爱的口味。
五娘身形一顿,继续往前走。
“我让人去给妹妹送的信,妹妹怎么没回信呢?害我白欢喜了许久。”
见她不回话,杨羡追问。
“那上次的花冠妹妹可还喜欢?
素日常见妹妹穿鲜艳的衣衫,上面的四时花卉挑的都是鲜亮的颜色,若是妹妹哪里不中意必要跟我说才好,回头才好送别的。”
五娘却依旧不答,只闷头往前走。
杨羡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汴京城好吃的东西可多了,等我休沐的时候,带妹妹一家一家地去尝。
丽景门外马行街上有家卖甜食的铺子,里面有道‘冰雪冷元子’,和你在洛阳爱吃的荷叶碧露很像,冰冰凉凉、暑天吃了最是清爽……”
五娘却越走越快、脚步越来越重,似是不耐烦起来。
跟在后面的杨羡,话忽地僵在嘴角,心也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前世时他就不懂得讨五娘的欢心,现在还是不会。
原来想着五娘年纪小,不爱同他多说话,等时日久了总能看见他的真心。
怎么如今大了,说的倒更少了?
忽想起,前世若不是他抢亲,五娘就要嫁到别家去。又想起两人刚成婚时,五娘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杨家的模样……
嘴巴张张阖阖再不敢再说一字,怕惹她厌烦,只默默跟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巷子狭窄、光线又暗,暗的快要连佳人的影子都瞧不见、朦朦胧胧起来。
忽然之间,杨羡似是被什么晃了眼。定睛去瞧,只见一节亮闪闪的东西从前方五娘拎着食盒的左手腕上垂了下来。
那是一节坠着细碎红宝的金链,一下一下与她腕间的银镯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在月色的映照下,红宝的光芒熠熠生辉。只看了这链子一眼,杨羡所有的彷徨都随风散去。
他道,“我在店里第一眼看到这手链,就觉得妹妹会喜欢,如今见妹妹果然戴在手上,真比吃了什么美味佳肴都要欢喜。”
不同于前几次的爱搭不理,五娘这次猛地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晶莹的眸子比天上的皎月还要动人,比最亮的北极星还要璀璨,直直撞进了杨羡的心里。
五娘怒道,“这链子家中姐妹每人都有一条,杨郎君能认出来我带的是谁的?”
杨羡微微一怔,来不及细想五娘话中深意,忙解释道,“这链子虽家中姐妹都有,五妹妹的却与别人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瞧着都一样!”五娘偏过脸庞,不愿理睬他。
“自然不一样,你的这条是我亲自选的,上面那个莲花的坠子是我亲自熔的,足做了几十个才选出最满意的来。”
杨羡心中焦急,话说得又急又快,见五娘没有恼怒,才缓缓说道,“我让侍书务必亲自送到你手上,还让她给你带了话,妹妹竟是不知道么?”
这链子与平安信一起送来洛阳时,自己与姐妹们同在六福斋后厨里帮忙,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谁料夜里侍书借口白日里忘了东西,专门寻过来打开她收到的锦盒将链子亲自带到她手上。
侍书眉眼弯弯、却不转眼的盯着她瞧,似要把她的表情全记下来。
“郎君让我把这个亲送娘子手上呢,还说了一句诗……”
她那时说的话,和面前杨羡的话重叠在一起。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我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告诉你的,她竟没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