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做抉择,但这一次,我没能坚定地迈出那一步。
那天凌晨,我在宿舍的地板上摊开笔记本,把Z-05废线里带回的那一袋“碎编号片”一块块摊开。每一块金属牌上刻着的编号,都曾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许骂过人,笑过天,也许只是在某次咳血的时候没再醒来。
他们死了,没人记得他们。
系统不记得,他们的工友不记得,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过在一两顿饭后将他们的名字换成了“床空了”。
但我想记得。
哪怕只记在一张别人不会翻阅的笔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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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下第一枚:
cx-9021
旧晨丰计划岗位:危废处理·一线主岗
事故时间:不明
发现地点:Z-05废线
状态:系统无登记,疑似“注销编号”遗留
我写得很慢,像是在为一具无名尸体立碑。
第二枚、第三枚……
写到第七块时,我的笔忽然顿住了。
编号是:Z-A4776。
这枚编号,我认得。
他是管理岗的人,曾在我第一次调岗时直接威胁我:“不签就是‘违命’,违命就是‘自废编号’。”
他那张脸长得瘦而刻薄,鼻梁高耸,嘴角常年挂着讥笑。他的声音总带着鼻音,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掏人底裤。
两个月前,他曾当众让我在一份“岗位执行承诺书”上签名,说那是“自愿责任”。我拒绝,他笑着对斌叔说:“这人要注意,迟早要出事。”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被连扣三个绩效点,一次“迟交”、一次“疑似怠工”、一次“出勤不足”。
我一直记得这些。
我不是耿耿于怀的人,但我不会忘记这些人的名字。
可现在,他的编号躺在我手里,冷冷的、沉沉的。
他的名字,被系统擦掉了。
他的死亡,没有通告,没有归档,没有问责。
我该记下他吗?
他曾是迫害我的一根牙齿,现在他死了,被这口制度的嘴反咬一口,我却要给他立名?
我的指关节捏得发白,笔头一顿一顿地颤着。
空气静得出奇,阿妹早已熟睡,我听得见她轻微的鼻息声,像隔壁墙后被封住的那口井传出的回音。
我咬了咬牙,把那块编号牌翻面。
我没写。
我把它放进袋底,与几块腐蚀严重的编号片埋在一起。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撕裂了一道。
不是痛,是一种自我唾弃般的沉默。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是“选择性记忆”。
而我——曾经发誓要为所有被抹去的人记下一笔。
我第一次违背了这个誓。
我第一次,不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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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蹲在厂后铁桶旁洗手,水冰得刺骨,像用寒意洗清昨晚留下的心理印记。
刘乾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轻声说:“你记了几个?”
我愣了愣,回:“六个。”
他抽了一口烟,不问更多,只是点点头。
过了几秒,他说:“记得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卡住的。”
我看着他:“你也有?”
他咧嘴一笑:“我从不写。写了就容易活不下去。”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嘴皮子上的活不下去,而是——心里撑不下去。
他顿了顿:“不过你还是要写,净空。”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知道,你还在。”
“你不是编号。”
我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
但我没说,我昨晚没有写下Z-A4776。
我怕他说出口。
他没有。
这让我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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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把那块编号片重新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张脸。
我知道他曾经恶毒、刻薄、站在制度那边,是吃人机器的齿轮。
可也许……他曾经也只是个普通人。
也许他也曾害怕过、挣扎过、试图从齿轮中跳出来。
也许,他只是没跳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是替他收尸的那个人。
我把它放进一个小盒子,贴上一行字:
“编号者Z-A4776,非记录编号,保留以待。”
不是抹去,也不是写下。
而是:等待我能决定自己是谁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会回来,写下他的故事。
就算我曾恨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