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永走后,陈家才和蔡顺还是专心写字抄诗,这两人定力确实不错。
卢生还是关心道:“蔡顺你还不回家?”
蔡顺笔墨不停:“我来的时候已经给我娘说过了,今夜就住你们这里了。上次你送的阿胶,正愁没办法感谢呢。”
卢生可不想让他感谢,赶忙说道:“回头让康叔好好谢谢你。”
这是帮老康忙,可不得让老康谢吗?卢生可不想白搭这个人情。
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卢生心想,不会是蔡顺老娘吧?后悔了,来接儿子回家了?不至于啊。
卢生打开门,果然……不是。
余得胜带着卢香、荷儿来敲门了。
卢生埋怨:“都天黑了,你们怎么跑来了。”
卢香掐了掐余得胜的腰:“他说,你们都在这里忙,赶着做屠苏酒呢,他自己跑回来了。我想着你们肯定忙不过来,就抓着他回来了。”
“你们这么晚过来,不回去了?晚上住哪啊?”卢生主要还是关心姐姐,余得胜睡大街都没有管,劫财劫色都没有人要的玩意。
“还是住康康屋里啊?”卢香很坦然,康康可以和老康睡,之前她们回不去城,也都这样住的。
卢生不想让姐姐这么辛苦的,但是来都来了,只能让三人进门来。
卢香带着荷儿,曹天、曹地继续清理酒坛、竹篮。
余得胜不情不愿的继续去抄诗,还得写“屠苏酒”招牌,卢生丢了一摞纸,堆在他面前:“把下午没写的都补上,字写好点,写不好让我姐收拾你!”
……
见大家抄诗很辛苦,老康把酒坛搬完了,也凑到桌子前面:“我也来帮你们抄吧。”
曹天颇为惊奇:“哟,康叔还会写字呢?”
曹地也凑过来:“儒商啊!”
康叔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沾了些墨,坐在桌子前,气质一下就变了,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人,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头正颈直,悬腕垂笔,写出的字比蔡顺还要工整一些。
卢生见老康的字迹,似是哪里见过,疑惑道:“门口那副对联:香凝千日酿 玉露盈杯辞旧岁,是您自己写的?”
那可是一副格调高雅,笔迹力透纸背的好对联,写出它的人,文采定然不差。
康叔憨厚的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本来是要考科举的,我可是考过省试了,后来爹娘故去,康康出生后,他又没长好,妻子无法接受,我只能留下来照顾康康了,也就断了再去科举的想法。”
说着,说着,老康还是叹了一口气。
荷儿跟卢香耳语两句,也凑过来:“公子,我也来帮你们写吧。”
也拿过一支笔,写上一行簪花小楷。
“荷儿你竟然识字,怎么会沦落为贱籍?”曹天疑惑道。
烛光打在荷儿的脸上,她睫毛微动,却不言语,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问题,也习惯了不作回答。
曹地这时候跑出来善解人意了:“你这人,不该问的瞎问,回头惹哭了你哄!”
荷儿眼角有些湿润,却也只是埋头书写。
卢生不再言语,今日月圆,已经腊月十五了,月光下,他看着眼前这些人,这些在北宋朝真实的小人物,在他们身上都发生着特别的故事:
为了照顾孩子,放弃了科举的老康,他心中也有过遗憾吧。
应该出身官宦,最后却沦落为贱籍的荷儿,她可埋怨过命运的不公?
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孝子蔡顺,他吃尽了生活苦,未来,能得到一些善待吗?
还有刚离开的那孩子,那个被后世嘲笑了一千年的,自己却没有任何过错的神童,方仲永。
陈家才,背负着一个村子的期望,他三倍于常人的刻苦用功,只是想出人头地。
曹天和曹地,两个表哥,边清洗酒坛,边嬉戏打闹,他们也许只是为了照顾卢生姐弟,才放弃了他们成为“大侠”的梦想。
锅炉前,叶夏王守着炉火,熬着胶,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们应该在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而姐姐,她呢?她这么辛苦,或许只想帮卢生,看他长成大人模样。
……
如果你尝试着和陌生人认真聊一次天,完全放弃所有的**与避讳,你就会发现,每个普通的人背后,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
每个人,总有一些独特经历,总有一些,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隐秘。
人生不如意十之**,能为人道者十之二三。
每个小人物的故事,才组成了这个璀璨而真实的人世间。
……
卢生看着天空,月光白的透彻,照亮了整个大地。
那些大宋朝的名士、一千年后还能被人记住的诗人,历史长河里最璀璨的星宿,今夜也能看到这轮明媚的圆月吗?
柳永,“三变兄”喝着花酒,写着艳词,他已经落榜两次,流连在烟花之地,郁郁不得志。他看着这轮明月,不知前路漫漫,在何方?
大才子苏洵,还没有生儿育女,没有苏轼、苏辙,没有家庭的累赘,他显得很轻松,他游历名山大川,看着这轮圆月,心里却有了思乡之情。
欧阳修,此时已经到了京城,准备明年的科考,他向来自视甚高,看着这轮圆月,他一心想要励精图治,准备报效家国。
范仲淹,人到中年,这时候已经是兴化县令,负责修堰工程。他一身泥泞坐在河堤上,喝了一口酒暖暖身子,他抬头看着明月,挂怀着一县百姓。
同样二十出头的包拯,也在准备科考,他却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他看了看明月,月色很美,却无暇欣赏,拿起一支小兼狼毫,又开始埋头书写。
王安石,此时还是顽童,他指着明月告诉爹爹:那月亮里有一棵树。爹爹说:“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跟着我们家獾郎走……”
……
太后刘娥和皇帝赵祯,一同吃完晚膳,还是母慈子孝的场面,他们也抬头看着明月,每天忙于国事,是有多久,没有一起看过月亮了?
而皇帝的亲生母亲——李氏顺蓉,她孤寂地守着皇陵,她也看着明月,她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的亲生骨肉,却无法与他相认。
卢生思绪历史的长河中飘荡,他去取了一碗屠苏酒,已经微微有些药味了,他大口地喝了几碗。
众人以为他在检验屠苏酒泡好了没,也不甚在意。
……
在这个大宋朝,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
黄粱梦里,整整1000年以后,公元2025年,梦里的卢生也看着夜空,看着那些几千几万年前发出的星光,刚好跨越了几千几万光年,来到他的眼前。
其中有一颗恒星,距离地球正好1000光年,鹿豹座最亮的主星——八谷增十四星,它的光,是大宋朝天圣三年的发出的。
卢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对着圆月,敬自己,敬那个三十七岁,突然对人生迷茫的中年人……
词牌《苏幕遮》曰:
乱云堆,明月留。
独倾玉斗,醉眼观星宿。
三十七年霜浸袖。
半世浮沉,俱作西风咒。
红梅飞,枯叶皱。
冷月寒凉,照见人影瘦。
欲问青天谁共老?
黑发微霜,却见伊人愁。
醉了,醉了,不写了,晚安吧,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