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绝大多数的东西都被收起来了,只有一个柜子,一个桌子,火炕占了大半的位置。
但此时的火炕上,叠起来放在中央的褥子和网套里却满是脏乎乎的泥块,泥水已经渗进了里面,炕面上还落着一些碎裂的瓦片。
“屋顶漏了。”
林小婉找到了原因,卧室上方的屋顶破了个洞,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外面瓦蓝的天空:“应该是三月份那场冰雹砸的。”
收回视线,她想了想,提议:“这床没法睡了,你去我家住吧,我弟的房间没人住,你先去凑合住两天。
等我爸回来,明天让他帮你把屋顶修好,你就能回来住了。”
“不用了。”
李启文随手把行李箱放在了门口:“我带了被褥,东厢房有折叠床的,我去祠堂睡就好了,反正天气热,睡两晚也没事。”
“睡祠堂?”
林小婉开玩笑:“我记得你考试不及格的时候,你爸就罚你睡祠堂,你这是要找找儿时的感觉吗?”
“不可以吗?”
李启文笑了笑,转身招呼:“走吧,去看看你妈,我得有两三年没见她了,她估计都认不出我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小学五年级那年踢足球玩,把我家一筐西红柿酱踢翻了,这事儿我妈前些日子还念叨呢!”
林小婉脚步轻盈的跟了上来,咯咯笑得开心。
“这都多少年了?你妈还记得呢?”
李启文咂了咂嘴:“不过你妈做的西红柿酱真好吃,外面卖的番茄酱,根本比不了,就得是那种输液瓶做的,味道最美。”
“我妈今年也做了,我让她给你开一瓶,炒个酱,做个三合一。”
“那太好了,听着就美。”
和她说笑着,李启文穿过院子,心情也像是傍晚的阳光,暖洋洋的,仿佛浸泡在回忆中,无比舒畅。
正如林小婉所说,她妈妈见到李启文后,没过三句话,就提起了当年的西红柿酱事件。
打趣了几句后,她也慷慨的拿出了两瓶酱来,给李启文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卤。
她的西红柿酱都是用自家种的西红柿做的,选的都是熟透的老品种西红柿,酸甜有味,炒的时候,窜味儿就勾得李启文口水直流了。
等不及锅里的鸡炒好,李启文就央求她下了碗面,浇了西红柿鸡蛋,又拌了些红彤彤的油泼辣子,吃了个过瘾。
等鸡炒好后,林叔也送货回来了。
他带了两箱啤酒,和李启文推杯换盏,喝了个尽兴。
林小婉她妈是不喜欢林叔喝酒的,但和李启文喝,她却并不在意,还难得的陪着喝了两杯。
李启文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和自家孩子没什么两样。
林小婉不会喝酒,就在一旁逗弄猫狗。
她养了只狸花猫,圆乎乎的,长得虎头虎脑,名叫小花。
李启文不懂她的起名逻辑。
为什么叫大花的是一头奶牛,而叫小花的则是一只狸花猫。
更奇怪的是,她还养了只土狗串串,看起来只有三四个月大,名叫大胆。
大胆很胆小,很怕狸花猫,根本不敢靠近,只敢躲在林小婉屁股后面绕着走。
听着林小婉大胆大胆的喊,李启文总感觉像是在看古装剧,林小婉是坐在公堂上的青天老爷,在呵斥下方的蟊贼。
林叔的酒量不算高,李启文和他喝了六瓶啤酒,就没再继续开了。
自己人喝酒只是为了助兴,没必要喝多。
酒足饭饱后,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李启文谢绝了林叔的挽留,还是执意回了老宅。
老宅的电闸他忘了开,不过他知道位置在哪儿。
从小在这里长大,不开灯他也找得到门。
村里的光污染很少,今晚也没有月亮,天空之中繁星点点,还能依稀看到横跨天际的银河。
借着星光,他打开了电闸,老宅里的灯也亮了起来。
从东厢房搬出了折叠床,他来到了正房东侧的耳房。
那里是家里的祠堂,只有十多平米大小。
祠堂里只有一张香案,上方摆着一个堆满了香灰的香炉,和几层大大小小的牌位。
最下层的牌位,是爷爷奶奶的牌位,上面还贴着他们的黑白照片。
太爷太奶的牌位也有照片,但从上方的高祖和高祖母开始,就只有牌位了。
在牌位的最上方,摆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写着黑河李氏家谱几个大字。
那里面记载了李家历代列祖列宗的名讳和身份,最早可以追溯到汉代。
把行李箱拿了过来,李启文从箱子里找出了带来的香烛,在香案前点燃,恭恭敬敬的插在了香炉里。
“爷爷奶奶,太爷太奶,各位祖宗,我回来看你们了。”
昏暗的灯光下,点燃的香烛,和一个个色泽暗沉的牌位,这画面很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可李启文却丝毫不害怕。
每一个亡魂,都是某人思念无比的亲人。
如果这里真有亡魂游荡,那也都是他最亲的亲人,绝对不会伤害他。
如果可以,他还真希望这世上有灵魂存在。
他想再见见爷爷奶奶,和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长大后一点也不好玩。
上完了香,他把所有的牌位上落的浮灰都擦了一遍,才回身铺了床,准备休息。
关了灯后,还在燃烧的香烛散发着微光,和它们特有的香气。
院子里的蟋蟀开心的叫着,仿佛在欢迎他回家。
闭上眼睛,他的心中杂念尽去,只有阔别已久的安宁。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呼吸逐渐均匀。
而此时的祠堂中,正有许多他听不到的声音,在冥冥中环绕在他身边。
“乖娃呦,可算回家了,想死我了。”
“娃都长这么大了,成大人了。”
“再大也是我孙娃,是咱老李家的独苗苗。”
“看娃瘦的,娃在外面吃苦了。”
“好意思说呢?你们这些怂娃,一辈活不过一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娃可不得出去吃苦么?”
“我爷,你咋也出来咧?”
“我再不出来,咱老李家就断了根咧!”
“你再别说娃,你不也当了个厨子,伺候人算啥本事?咋没考个功名出来?”
“哎呦!高祖你咋也出来咧?”
“不光我出来,咱这一脉上上下下都来咧!”
“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瓜怂,没个球本事,看把娃难为的,连个媳妇都寻不下,生你们一个个有个球用?”
“哎呀!老祖宗,你别生气,我们这不是都在想办法么?”
“娃能寻下媳妇,就是娃自己心里想不开。”
“咋想不开咧?”
“娃他想要爱情捏!”
“爱情是个啥?”
“就是两情相悦。”
“钩子大,柰子大,能生能养不就行了么?爱啥情呢么?”
“现在这年代,就流行这么!”
“那就想办法帮娃寻!”
“老祖宗哟!我们也想帮,但最多就能托个梦,帮不上撒大忙呀!”
“帮不上忙?我生你们这一窝有球用!”
“老祖宗别生气,能帮上,能帮上。我是娃他爷,我和娃他奶这些日子就给娃托梦,给娃教手艺呢!
只要娃越来越优秀,喜欢咱娃的女娃肯定越来越多,女娃多了,挨个寻也能寻个两情相悦的出来。”
“诶!还是你娃聪明,你们这一窝听见没有?都别闲着,都给娃帮忙去!有撒能教的,都给娃教给!
我还就不信了,我老李家上下几百辈,啥年月都熬过来了,这大好年景,还能把根绝了?”
“绝不了!我给老祖宗保证,要是不把娃帮扶好,我就不活咧!”
“你都死球了,还活个锤子!”
“唉!现在这年月日子过得好,不愁吃不愁穿,结个婚还麻烦得不行,还得要个爱情。
还是我那时候好,条件可以了,看上了就结婚生娃,啥爱情不爱情的,泼烦!”
……
李启文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这一觉睡得他疲惫不已,他做了个异常混乱的梦。
在梦里,他梦到了家族里的列祖列宗。
李家祖上人才济济,上至精通书法的翰林院编修,擅长音律的国子监祭酒,声名显赫的妙手御医,厨艺精湛的御膳总管,下至绿林镖师,成衣裁缝,木匠玉工,竹艺花农,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
梦里的他,也和之前一样,仿佛亲眼看到了这些祖先的生平。
可梦里出现的祖先太多了,他脑子都快被挤宕机了,都快喘不上气了。
等他醒来,睁开眼时,才发现原因所在。
“呼噜噜~!”
他的胸口之上,一只圆乎乎的狸花猫正蜷着前爪,舒服的打着呼噜。
“我说怎么做这么乱的梦呢,原来是你压的。”
李启文拎着它的脖子,把它拿下了床。
但小花却自己又跳了上来,窝在他身边,呼噜声不停。
它死皮赖脸,李启文也没办法和它较劲,只能把热乎的被窝让给了它。
拿出带回来的牙刷和牙膏,他打开院里的水龙头,把积水放干净,就用冰凉的自来水洗漱了一番。
村里的自来水是地下水,当年村集体出资打的井,用泵抽水上来,输送到各家各户。
秦岭之中的地下水水质清冽,纯天然无污染,直接喝都没问题。
他刚刚洗好,西侧的院墙外就传来了林小婉的喊声:“启文哥!你起床了吗?过来吃早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