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黎明 第63章 十月节

“你就是姜宥仪？”

诺兰已经被金善妍接进教室了，安娜踩着一尘不染的精致高跟鞋，骄矜地站在了姜宥仪面前。

而在姜宥仪的世界里，当年在医院里拉着父亲的手离开的那个小公主的背影，终于与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年轻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姜宥仪一如往常地笑起来，她朝安娜伸出手，就如同与普通家长打招呼一样，不卑不亢地迎向她，“是诺兰妈妈吧？您好。”

安娜愣了一下。

她与小时候十分相似的优越目光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姜宥仪，半晌后，似乎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她还是留着乌黑油亮的长长卷发，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拂过她化着细腻淡妆的脸，当那张漂亮到充满攻击性的脸漾出笑意的时候，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仿佛莫名被压了下去，让这位大财团的唯一继承人看起来更像是一朵花园里被人精心呵护着、从没有经受过一点风雨的牡丹花。

仿佛是接受了姜宥仪对自己的称呼，她矜持地抬手，一触即发地与姜宥仪僵在面前半天的手握了一下，声音里仿佛含着一点有趣的玩味儿，“诺兰妈妈……很少有人会这么叫我。”

已经快到半岛悦禾的上课时间了，校门口送孩子的家长逐渐少了，姜宥仪放下手，目光里已经多了一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儿，“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安娜笑着偏头，她的仪态实在太好了，是那种哪怕不知道她的身份，她站在人群中也会被人一眼看到的耀眼，只是反问姜宥仪的时候，眼底的玩味儿更胜，“那你觉得，你哪里冒犯到我了呢？”

姜宥仪也笑了一下，很难说清楚她那个笑容究竟是在挑衅还是在服软，“所以您今天是来跟我兴师问罪的？为了邱子豪？”

“不，”安娜轻巧地否认，“我只是想来看看，能让一向浪荡的邱子豪阴沟里翻船，却又让我儿子非常喜欢，即使隔了快两个月没见面也还是念念不忘的小姜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邱家父子——”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理所当然的凉薄和厌恶，“我相信法律的判罚，既然证据确凿，邱家一大一小两个人渣就都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我只怪自己识人不清，给了机会让邱子豪走到我面前来，做了我的朋友，还让诺兰与他相熟。”

“不过我不会为了他让你丢了工作的，”安娜仿佛很了解姜宥仪这样的员工如今最担心的事，直截了当道：“只要我儿子还喜欢你这个小姜老师，你就可以一直在半岛悦禾工作下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与其说是一个承诺，倒不如说成是一个信手而为的施舍。

姜宥仪心中冷笑，脸上紧绷的戒备表情却倏然放松了下来，她换上了一副感激的样子，嘴角勾着淡淡的谢意，浅浅地对这位能够主宰这座学园一切的集团继承人躬了躬身，“那就谢谢安娜小姐了。”

“你还是叫我诺兰妈妈吧，”临走前，安娜得趣地纠正她，“我还蛮喜欢这个称呼。”

当然会喜欢。

因为这种称呼如同在家长与孩子之间建立的纽带，一直以瑞森资产继承人的身份而存在的安娜，应该对这种单纯的、只作为孩子母亲而存在的身份是有期待的。

晚上回家的姜宥仪在自己房间里锁上了门，打开了她那只带锁的盒子。

她拿起了那小小一叠照片，最上面邱格的那张早在邱格被刑拘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用红色加粗记号笔画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红的叉，再往后，拿开了邱格下面那张当年口罩杀手的素描，第三张是多年前的一张老照片，尺寸很小，相纸也皱皱巴巴了，从照片泛黄的长度能看得出来，拍照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太久了，但照片里那个搂着圆滚滚的小姑娘一起拍照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笑容如今看在姜宥仪眼里，仿佛依旧温柔而鲜活。

姜宥仪翻过照片，神色复杂地看着照片的背面，那里有一行字：茉莉和茉莉最爱的肖妈妈。

字迹歪歪扭扭，是儿时的她一笔一画笨拙写下的。

这是她唯一的一张与肖妈妈的合影，肖妈妈偷偷带她一起去拍的。照片拍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她还不到十岁，在孤儿院里负责照顾他们这个班的肖妈妈，依然是她无依无靠的童年里唯一的避风港。

直到她被绑着手脚像一袋垃圾一样扔到堤坝下面，她衣服的口袋里都还一直放着这张照片。

姜宥仪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把那张老照片拿开来，于是藏在那之后的杂志剪报就露出了全貌。

——那是大学时期的安娜。

从剪报留下的只言片语能看出来，杂志刊载的那张照片，来自她参加的一场慈善晚宴的现场。

姜宥仪的目光落在了“慈善晚宴”那四个醒目的字迹上，为了让自己从回忆起与肖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的痛苦中抽离出来，她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回想今天早上与安娜猝不及防的见面上。

不与感激纠缠的单纯恨意显然更让人容易接受，想着早上的安娜，姜宥仪感慨地勾了勾嘴角。

诺兰妈妈……

你已为人母，已经体会到了孕育一个生命，再抚育、陪伴着他成长的快乐，可当年“为你而死”的那个孩子，却还因为无法释怀的痛苦和仇恨被困在原地呢。

“来自地狱的恶鬼，可见不得你过得这么幸福。”随着低低的自言自语，姜宥仪将那一叠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了桌上，“本来我的复仇顺序应该是邱格、那个杀手、肖妈妈，然后才是你。”

她说着顿了顿，继而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仿佛十分遗憾地笑了一声，“但是没办法，我找不到那个杀手和肖妈妈，就只能先找你了。”

姜宥仪自言自语的说完，却倏地因为自己那古怪的语气而愣了一下。

原本，她以为邱格的落网会让这么多年一直活在仇恨里的自己稍微解脱一些，却没想到那十五年的刑期，反倒让自己复仇的**更加迫切了……

她最近甚至很难厘清自己的心理状态，不知道是自己在驱使仇恨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还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沦为了仇恨的奴隶，逐渐地脱离本心。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在屠龙的过程中将自己也变成那只恶龙……

她咬紧了嘴唇，颤抖地深呼吸，尝试着将自己从那肆虐的恨意中拉出来，而就在这时，外面的敲门声帮了她一把——

她把那个藏匿着自己所有秘密的盒子放好，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趿拉着拖鞋去给林意开门，意料之外地，敲她门的林意居然同时在打电话。

看她把门打开，林意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电话，“过两天过节放假，我爸妈叫我回家吃饭，他们让我把你也叫上。”

“啊？”姜宥仪愣了一下，“你回家，我就不跟着了吧。”

她的拒绝完全是本能，但怎么也没想到，林意手机竟然开的是免提……

霎时，林妙琴女士生龙活虎的热络声音从扬声器传了出来，“小姜……小姜是吧？——林意经常跟我们提起你，我应该不会记错你的名字——你都跟林意同居那么久了，跟我们就别见外了。我问林意了，她说你放假不回家，那你自己在林意那大房子里当留守儿童有什么意思？跟她一起回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林妙琴话音没落，老伴儿那中气十足的帮腔已经补位上来了，“就是嘛，我们林意朋友不多，能让你搬进去一起住，那肯定是挺好的关系，你要不介意的话，叔叔阿姨把你当干女儿也没问题嘛！就这么定了，跟林意一起回来啊！你阿姨做饭可好吃了！”

姜宥仪：“……”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林意父母，没想到两个老人家竟然是这么快人快语的外放性格，她反应不过来地眨着眼睛看向林意，仿佛在心底肆虐的那只恶鬼被此刻感受到的温情和善意死死摁了回去，所以她微微张着嘴，再度拒绝的话直到电话被挂断，也没能再说出来……

挂了电话的林意怕她爹口无遮拦的一声“干女儿”把姜宥仪吓着，哭笑不得地跟她解释，“我爸妈惯常就这样，想什么说什么，嘴快得脑子都不一定能跟得上，你别介意。”

姜宥仪失笑，“我有什么好介意的，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

“那你明天跟我回家吗？”

姜宥仪想了想，还是被那求而不得的、亲近放松的家庭关系所吸引，点了点头，“那你明天先陪我去超市买点儿东西带过去，我第一次去你家，总不好空手。”

“准女婿上门见岳父岳母是吧？”林意逗她，“行。”

姜宥仪哭笑不得地拍了林意一巴掌，笑骂：“去你的！”

………………

…………

十月节在这边类似国内的清明节，是祭祖扫墓的日子，每年的十月节国家都会有两天公休假期，人们会在这两天里根据这边或者自己家乡的习俗进行祭扫。

林意家里这边，她妈妈有些忌讳，扫墓的事情从不让女儿跟着一起，至于姜宥仪，她没有谁要祭奠。

跟丈夫一早出门给双方先人扫墓的林妙琴在回来的路上就把晚上要做的菜买齐了，她和诺丁都是急性子，两个人在厨房里配合默契的忙活了不到一个小时，蒸炒煎炖的六个菜基本就已经备齐了，姜宥仪和邻林意来了之后不好意思干坐着等饭吃，本来想给老两口打打下手，但遇上了风风火火的这么一对夫妻，在厨房里愣是连一手都没插进去……

“小姜你不用客气啊，你看我们也没跟你客气。”诺丁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顺手把林妙琴解下来的围裙挂回门后，跟着媳妇儿一起坐在了餐桌旁，“就当回自己家了，该吃多少吃多少，爱吃哪个吃哪个，咱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怎么舒服怎么来。”

“好，”林意的父母都是那种没什么距离感的长辈，从没有过这种经历的姜宥仪在他们大大咧咧的言谈举止里逐渐放松下来，夹了一块儿闻起来都巨香的金蒜秋葵，“那谢谢叔叔阿姨，我就不客气了。”

她这会儿脸上生动的表情与她惯用的那张无害的面具截然不同，露着小虎牙笑起来又乖又甜的样子一整个让林妙琴和诺丁都喜欢得不行。

“说起来，”饭吃到一半儿，彼此越来越熟稔，话题也越来越多，诺丁把嘴里的菜咽下去，看着对面跟自家闺女坐在一起的姜宥仪，兀自感叹：“我听林意说，邱格能落网，是因为小姜你帮了不少忙。这又是智闯虎穴，又是勇斗流氓的，我以为这样的孩子，至少得长得壮实一点吧，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姜宥仪一口米饭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她看了看诺丁：智闯虎穴？

又看了看林意——勇斗流氓？？

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旁边的林意，“阿林你……是这么跟叔叔阿姨介绍我……的？”

林意毫不犹豫地摆手跟她爹撇清关系：“我可没，他自己总结的。”

林妙琴瞪了丈夫一眼，给姜宥仪夹了块清蒸石斑，“他那嘴说话惯常没个谱，其实他只是想夸你厉害，丫头别介意。”

“完全没介意，我就是觉得叔叔特别好玩儿，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姜宥仪毫无芥蒂地笑起来，“不过邱格的案子，说到底是那些受害的女生们很勇敢，即使在不可能挣脱束缚的情况下，也还是竭力地为以后控告和指认邱格留下了证据，像是后来不可辩驳的铁证——录音，录像，身体特征，甚至是亲子鉴定的结果……跟她们比起来，我做的都是细枝末节了。”

林妙琴觉得不对劲，“亲子鉴定？有受害人跟那个畜生有孩子了？我看通报没提这个啊！”

“因为涉及被害人**，还有保护未成年的问题，所以很多证据没有公开。”林意叹了口气，提醒地看向父母，“所以这事儿你们也不要出去说。”

“这我们肯定知道啊，但这孩子……”林妙琴有点心疼地蹙眉，“这么生下来的孩子，还有邱格这么个爸，等长大了该怎么面对啊。”

“她父亲不是邱格，”林意笑了一下，“苏妮有个爱她的好男人，他们是青梅竹马，那个孩子，只是她和她丈夫爱情的结晶，此生都不会跟邱格有一丝半点的关系。”

“啪”地一声。

林妙琴手一松，没拿住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林意和姜宥仪一起朝她看过去，林意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妈？”

“没事儿，”诺丁稀松平常地朝两个孩子摆摆手，俯身把落地的筷子捡了起来，“你妈今天备菜切丝有点累着了，手腕疼，晚上我给她热敷着按摩一下就行了。”

“啊……”回过神来的林妙琴顺着老伴儿的解释法点了点头，“是，累着了，吃饭，不用管我。”

说完，她拿起掉地上的筷子去厨房换，姜宥仪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方才谈笑风生的人，此刻的背影看起来莫名地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