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了娃,日子便被琐事儿填得满当。
姜义一边照料榻上还带几分虚弱的柳秀莲,一边又得哄着襁褓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丫头。
换尿布,拍嗝哄睡,嘴里念叨些不成调子的曲儿。
偶一不合她心意,便撇着嘴哼哼唧唧,哭也不像哭,闹也不像闹,把姜义绕得团团转。
更有那一茬接一茬的乡邻熟人,不等请帖贴出去,已有人登门道喜。
村里人讲究个“添丁纳喜”,谁家娃儿落地,总得来走一遭。
来的多是年纪大些的婆子,或是往来熟稔的汉子,一个个拎着礼,踏着笑。
老鸡老鸭油光锃亮,新鲜鸡蛋装了满篮。
还有刚从集上扯来的布料,说是给娃儿缝衣裳的,也给秀莲添身宽衣。
都是乡里的老规矩,姜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接过。
口中连声道谢,末了还不忘打个招呼:
“等满了月,诸位可得再来坐坐,喝杯酒,吃顿热乎饭。”
日子便这么一日推一日地过去了。
到了月余,柳秀莲出了月子,脸上褪了憔悴,气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些。
人一精神,手脚便也麻利,洗衣做饭、喂鸡拣蛋,转眼便将家里拾掇得妥妥帖帖。
姜义看着她腰身利落地往灶前一站,翻锅的架势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
转眼,小丫头的满月宴便到了。
这等喜事,在村里算头等大事,自是没人会缺席。
一早起,姜义家的院子就热闹开了。
左一撮右一撮的,男男女女都往里挤,嘴里喊着“恭喜”,脚下踢得鸡毛乱飞。
桌上肉香四溢,杯中酒意正浓。
男人们围着一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笑声不绝。
女人们则坐在廊下,说着娃儿,说着柴米油盐,哪家的鸡下得勤,谁家的汉子又贪杯。
席间本是些地头收成、牛瘦马肥的闲话,不知怎么着,一拐弯便扯到了山里去。
春光正好,山色葱茏,那些常年上山的老猎户,便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野兔这时候肥了,獾子皮油得能照人,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更别说那些带露的草药,头一茬刚冒出来,谁脚快谁先得,晒干了拎去集上,也能换几个钱。
众人喝着酒,瞅着身板日渐精壮的姜义,揽着膀子,邀他一道上山去。
“这不刚添了个小的,秀莲身子还没完全利索,娃儿又是离不得人……”
姜义举杯笑应,话却说得温和:
“这阵子先顾家,等家里稳当些,再说。”
众人听了,俱都点头,连声笑道:
“说得是,说得是,这小丫头才是金疙瘩。”
其实从姜耀呱呱坠地那天起,家里那点积蓄眼见着见了底,姜义心里头,便动过念头了。
打猎、采药,上山走一遭,这在村里不稀罕,是条贴补家用的路子。
他如今身子骨硬朗,呼吸法、桩功也不是白练的,扛山猪、撵野兔倒不在话下。
豺狼虎豹这些个大家伙,真要碰上,拼是拼不过,跑总还跑得动。
可仔细掂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歇了心思。
五指山,两界村。
依着前世记忆,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安生地儿。
山里藏着的,不只是毛皮光亮的野物。
还有通了灵智的山野精怪,乃至于腾云驾雾的妖物。
这些玩意儿,姜义没亲眼见过。
可越是不曾见着的东西,越让人发怵。
姜义偶尔也会思量。
这两界村,怎么就能在这等妖山脚下,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风平浪静,鸡犬无惊。
越是想不明白,他越不敢乱来。
如今家里刚添了口小的,嗷嗷待哺,秀莲身子也还虚着。
这时候要真在山里折了,或者少条胳膊断条腿,家里这摊子事,可真不晓得如何收拾。
满月的热闹散了,村子便又落回那份静。
正是农闲时节,田里没几桩急事。
那些坐不住的青壮,三五一伙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姜家地里头,那点春麦长得精神。
三亩果林、五亩药草,春光底下也都吐绿翻新。
每日浇浇水,除除草,花不了多少心思。
可姜义也没真闲着。
眼看柳秀莲身子骨恢复了些,便一头扎进桩功的传授上。
教得耐心,招式拆得细。
口头话不多,手上却时时扶正她的姿势,让她体会那股从脚底生起、顺脊椎直上的气力。
柳秀莲倒也不是笨的,虽慢些,姿势也略嫌软,但站上几炷香功夫,肩背间竟也有几分沉稳劲儿。
这一日,教完桩功,又去地头转了圈,看着山风吹麦浪,心下有些闲气浮起。
回院靠着屋墙坐下,掰着指头盘算,该往何处去寻些营生。
山脚下那片荒地,已开垦得七七八八,能种的都种上了。
再往上,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山了。
那地方古怪,树长得密,风透着阴,进去一炷香,人就觉着犯困,头也昏,不是个正经去处。
至于村里那点零碎地头,也都早有了主儿,打不得什么主意。
地,是扩不成了。
接下来,要么下笨功夫,深耕细作,把那几亩坡地好好拾掇。
要么,就得琢磨些旁的营生。
比如村里常说的,熬糖、煮盐,或是酿酒的手艺。
只是那等细作活儿,姜义一个前世搞土木、今生抡锄头的主儿,听起来就两眼一抹黑。
正盘着心思琢磨法子。
院外忽地传来一声招呼,嗓音里带着老实巴交的厚劲儿:
“姜老弟,在家歇着呢?”
姜义一听,不用看也知道,准是村头那位唐铁匠。
这位打小就在村里敲打农具,谁家锄头断了、犁头缺了,十有**都得找他。
姜义种地那股子猛劲儿,锄头耗得飞快,自然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熟人见面,自然不拘礼。
姜义抹了把手,从院里迎出来,笑着把人让进了院。
老唐也是爽快人,先寒暄两句,问了问新添的娃儿,又夸姜家那几亩田,打理得像模像样。
待见姜义这会儿确实没事干。
他这才咳了一声,搓了搓那双满是老茧、指缝带锈的铁匠手,脸上带了点实诚劲儿。
“老弟,不瞒你说,今儿来,是想托你帮个忙。”
他这话说得直,声也粗,一听就是平日吼着炉火喊出来的嗓子。
“接了桩大活儿,要几样趁手家伙什。料子沉,活计重,扛起来真是够呛。”
他说着说着,目光往村子西边一撇,语气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你也知道,村里那帮后生,眼下农闲,全钻山里头了……”
“寻思来寻思去,这村里论把子力气,真还就你姜老弟靠得住。”
言下之意,是瞧上了姜义这副扎实身板。
姜义心头轻轻一动。
正愁家里缺些贴补,不想这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稳妥起见,还是得先问问清楚。
“不知是打些什么物件儿,怎的就要老哥这般费劲儿了?”
姜义眼神里带着探询。
老唐向来不藏掖,一听便乐得开口,说得倒也爽快:
“是村外山里头,刘家庄子托我打的。”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往前凑了半步:
“刘家老爷子点名要的,钢叉一副,打足一百二十斤,实打实的硬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