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家那块地头,春麦早收入仓。
金浪归垛,剩下一地秸杆,也被鸡崽翻来覆去啄了个干净。
地翻过,又下了晚稻,如今已拔节齐行,田畦间一片嫩绿,风一过,层层泛起波光。
山脚那块果林药地,也没叫人失望。
果枝舒展,药藤缠绕。
尤其那几株于家果园移来的杏树、枣树,原就是半大不小的苗子,如今已窜得有人高。
瞧这长势,翻过年头,怕就得挂果招鸟。
鸡窝那厢也热闹。
半年前孵的两窝小鸡,毛脱了、翅开了,个个活蹦乱跳,长得规规整整。
几只长得快的,已然开始下蛋,正好接了笼里那几只老母鸡的活儿。
鸡生蛋,蛋又生鸡,日子也就这般,一圈圈地转,没个停。
大儿如今满了七岁,小的也奔六去了。
瞧着不显壮,可骨头架子结实,气力比村里同岁的娃娃多出一截。
偏生又皮实能跑,早成了塾馆孩子王。
若不是姜义勒得紧,隔三差五就得有婆子登门告状。
屋里那小闺女姜耀,也比寻常娃儿长得快些。
四个月便晓得翻身爬地,手脚并用地往前蹭,像只毛茸茸的小兽儿。
六个月时,已会扶着桌脚踉跄而立,站得东倒西歪,偏又爱笑,摔了也不哭。
如今才十月光景,已能撒开手站一小阵,颤巍巍地迈那蹒跚小步,神气得很。
嘴里咿呀学语,虽词不成句,但腔调里已带出些许认人分物的模样来。
也不知是女儿心思细,还是天生伶俐,叫人一逗,就眉眼弯弯,笑出两个小酒窝。
这当口,姜家两口子却暗地里较着劲。
每日里,只要得空,便你一句“爹”、我一声“娘”地往她耳边念。
先前两个小子,姜明先叫了“爹”,姜亮头一个却喊的是“娘”。
如今这第三个,两口子谁也不肯落下风。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仿佛一切都朝着稳妥里走。
可姜义心头,也并非全然轻快。
旁的暂且不提,光是屋里那几张嘴,就越发地敞开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虽说家里两个小子,还未到“半大”的年纪。
可每日里一趟桩功练下来,那耗的可不是水气,是米饭。
一顿饭,两碗米起步,还得就菜,得配汤。
就连他与秀莲两个,如今身子也越炼越结实,精气神涨了,胃口也跟着提了两成。
光是吃些谷饭粗粮,姜义倒也不犯难。
十亩薄田,春夏秋三茬,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不过是多操点心,少赚点银,日子还过得去。
可练武这桩事,耗得不止是力气。
尤其那两个小子,早晨饭刚下肚,一套桩功打完,肚子便又咕咕叫个不停。
恨不得能把米缸翻了天,翻箱倒柜地寻摸吃食。
姜义初时还纳了闷,寻思是不是娃儿肚里养了虫,特地拎着人跑了一趟李郎中家。
李郎中性子淡淡,说话也淡,捻着胡须慢悠悠道:
“习武之人,气血一耗,哪能靠谷米菜蔬来填?光粗粮顶不住,要长筋生骨,总得添点肉。”
一句话,把姜义说得没了脾气。
从那日起,饭锅里便又添了两个鸡蛋。
村里哪家宰猪剐羊、得了山货,也都咬牙买些回来。
可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治得了一时,治不得长久。
说到底,这年月也不兴家家杀猪、户户摆席。
更何况出了事后,村里上山打猎的人也少了许多。
偶有胆大的,最多也只敢在山边转悠,深林子里一脚不踏。
前山被扫过几遍,猎物也就愈发稀了。
这般日子一天天地过,年后攒下的那点碎银,如今也快见了底。
这一日,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都松了些。
姜义坐在院中,手里篾条翻飞,编着个新筐,动作熟稔,不紧不慢。
正编得顺手,却听得脚步扑腾。
一抬眼,就见姜明散了学归来。
书包往桌上一撂,身子一扭,便要往后山蹿去。
“站住。”
姜义眉梢未挑,声音倒先沉了三分。
那小子一听这语气,腿脚一顿,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三分讪意,七分疑惑。
“兜里揣的什么?”
姜义眼神扫过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声音更冷了几分。
姜明磨蹭了半晌,眼见瞒不过,只得乖乖地把兜里东西掏了出来。
两只红苹果,两个黄梨,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柿子,色泽鲜润,一看便知是好果。
姜义脸色沉了下来。
自家果树离挂果还早得很,家里近来也没添过这些玩意。
若是自家的东西带上山去,倒也不妨。
可若是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可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
“哪来的?”
姜义语气更冷,像冬日井水,结着霜。
姜明一听这动静,立马急了,连忙摆手解释:
“爹爹,这不是偷来的!”
说得飞快,像是生怕慢了就得挨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爹爹讲过的,我可都记着呢!”
“道是道,果是果。”
姜义语气依旧不松:
“你这果儿,是从哪儿‘取’的?”
姜明挠了挠脑袋,扭捏一阵,才闷声道:
“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是……是于小东孝敬……送给我的。”
“于小东?”
“嗯,就是村西头于大爷的那个孙子。他今年才进塾馆,比我小一岁呢。”
说到这儿,那小子挺了挺胸膛,话音也跟着硬了些:
“我教了他两招,他就天天摘些果子来给我。正所谓通赢典当,调剂天下,则兼容万物!”
也不知从哪本通志里学来的,读得四平八稳,还挺有板有眼。
姜义脸色难辨,刚想再说点什么。
那小子却早已转身,一溜烟儿窜进了后山。
步子轻巧,影子一闪,便没入那片绿意里。
姜义站在院里,也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这小崽子,如今仗着一身桩功,早在塾馆里混出了些名头。
教那帮“小弟”两招猫步狗腿,哄回些果子零嘴,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作为,虽不上台面,可到底比偷鸡摸狗强些。
姜义心头虽有些无奈,也不好真拦着。
索性不再多想,只将筐子放在脚边,顺势抬眼,朝着后山那头望去。
那片山地,山珍野味少见,却也是草深林密。
越是少人踏足,草木越是疯长,一茬赶一茬地抢光争雨。
姜义也不是没动过念头。
前几月,春雨一过,嫩芽抽条,绿得像抹了油。
姜义在院前踱了几步,寻思着若能割些嫩草回家,喂鸡添食,也能省下几捧细糠。
当日午后就背了筐子,扛了镰刀,照着那条山道走了进去。
依旧是一脚踏进去,便觉眼前树影幢幢,脚下路转峰回,转眼便辨不出东南西北。
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日,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才背着一筐子杂草,跌跌撞撞摸回了山脚。
这一遭,不说别的,光那效率,便已叫他彻底死了心。
可如今眼见那山头,一年比一年绿,草木长得比人还欢。
心里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山林是有些邪门。
可这些年里,也没真听说出过什么祸事。
无非是人进去之后,稀里糊涂地晃悠一圈,绕着绕着又绕出来了。
可要是人不进去呢?
姜义站在院里,望着那绿得发亮的山脚,忽地心头一动。
横竖会绕回山脚,牲口总不讲道理,迷了也不怕。
把那一窝成天叽叽喳喳的母鸡,往林子里一赶,岂不是连草带虫自己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