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光景一如往昔。
日头照旧从东边爬上来,晚霞也照旧在西头铺成片红锦。
只是姜明这小子,跟后山仿佛结了缘,一有空,脚板就往那边发痒。
家里馍馍、果子,去得飞快。
明里嘴上嚼着,暗里揣进了衣兜,转个眼工夫,就跟长翅膀似的没了影。
姜义起了疑,趁着一日薄暮,悄悄跟着那道小身影,想探个究竟。
怎奈脚刚踏进山口,眼前便起了雾气,不浓不淡,正好够糊住眼。
林子里路虽还在,可前后左右,全没了头绪。
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湿着鞋、裹着泥巴,原路摸了出来。
姜义站在山脚,心下便有了些揣摩。
兴许,那山不是任谁都能进去的。
得是心性纯粹、不带半分营求的娃儿,方能瞧见里头的端倪。
既如此,姜义也就按下不表。
回到家里,连婆娘那头,也只作不知,闭口不提。
日子照旧是田埂上的清风,灶台上的炊烟,一丝一缕,悠悠哉哉地晃过去。
夜饭过后,歇息片刻,院子里透着菜叶子清香。
姜义便如往常,取出笔墨纸砚,教那两个半大的小子识字。
墨是村里老李家磨的,纸也寻常货,但在这昏黄的灯下,倒也透出几分岁月的旧意。
桌边小手握笔,笨得紧,像捏着只不听话的鸡毛掸子。
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歪歪扭扭的,像田埂边新抽的野草,东一撮西一撮,半点不服帖。
可姜义瞧着,却眼里含笑,仿佛那歪字,是比田里的麦苗还要新鲜的盼头。
认字这桩事,向来带着点枯味。
墨香也好,灯影也罢,落在孩子眼里,总不及院子里的泥巴来得有趣。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小儿子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身子往椅背上一歪,声音软软糯糯,腻得像锅边挂的米粥皮:
“爹!不写了,讲个故事嘛……”
那语气带着点撒娇,又带点谋略,小眼珠转得飞快,算盘珠子似的,打的可精明。
大儿子姜明倒不作声,只悄悄抬起头来,眼神里已藏了几分亮光。
姜义见了,嘴角的笑便慢慢漾开了。
把笔搁下,又将柳秀莲唤过来,一家四口,就围着灯火坐下了。
风吹不散这盏灯,倒更添几分暖意。
清咳一声,像是调调嗓子,又像是把这一天的尘气理了理,便讲开了。
“话说有个樵夫,在山里打柴,迷了路,见两位老人对弈……”
声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带着点乡间的朴实,又带点说书人的韵脚。
每夜讲一二个小故事,早就是姜家日常。
姜义前世今生,肚里倒也不缺闲谈奇谭。
只是今儿个说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绕不开“长生”二字,绕不开那“误入”的桥段。
哪个樵夫误入桃源,回头尘世已变;
哪个书生夜半走岔,竟得仙人传艺一诀。
说得漫不经心,像路边捡来的话头儿。
小的那个听到一半,小手还搭在桌边,已歪在娘怀里打了呼。
啪嗒掉了根笔,也不惊醒,嘴角牵着点梦里也舍不得的笑。
可姜明却不同。
他那双眼越听越亮,里头像是盛着一团未点透的火。
姜义看在眼里,心下微动。
这火若真能烧进山里去,照出点什么来,那也算是缘法。
只是,他知道得清楚。
那山,最忌心有执念,最怕人带“求”字进去。
你求它,它就藏着,你忘了,它反倒拽你一把。
所以他不说破,不逼迫。
只是在这讲故事的夜里,在这灯火人间的温软处,轻轻地、慢慢地,往那孩子心里埋一粒种子。
种子是不知道结果的,只管埋下,等着它自己发芽。
若生出奇花异草,自是天缘;
若落成一场空梦,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这屋里的人,安稳过了此生,也未尝不是福分。
光阴素来不急不缓,像田里的水,一天天流过。
转眼便过了秋分。
田里稻谷熟透,金黄一片,风一过,一浪浪地铺将过去,直铺到那山脚下,熠熠生光。
两个小家伙,也跟地里的稻子似的,说高就高了,身量都蹿了一截。
大儿子姜明,已过六岁的坎儿,站那儿不动时,已隐隐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虽还未收声变调,可眼神里已有些小大人的沉静,偶尔一望,倒也颇有他爹年轻时候的几分影子。
这日午后,柳秀莲从村里纳了鞋底,一脚土一脚尘地跨进门。
人未到,唠嗑声倒先进了屋:
“你说,小宝也不小了,是不是该送去私塾坐坐啦?”
姜义正蹲灶前翻柴,听她一说,手里那根木柴顿了一下,没吭声。
村里那私塾,自是有的。
夫子是个老秀才,早些年在外头也混过两笔,年纪上来,便回村养老教书。
识文断字是会的,只是水平么,也就那样了,算不得真有大学问。
姜义打心底觉得,老秀才那点文章,怕还不如他讲得细致。
可他那一肚子学问,夹着前尘旧忆,有些更深的道理,也不好贸然道出。
再者,私塾求学,念书识字,本也是这人世俗世里,一份该有的光景。
不该让孩子提早走偏了。
想着想着,姜义把那根柴放稳了,起身拍了拍手,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送孩子上私塾,自也得准备点礼数。
这叫“束脩”。
讲好听了是礼物,讲俗了就是交学费。
不管是油盐鸡蛋,还是整扇猪腿,反正得有点表示。
姜义翻了翻鸡窝,挑了一只精神头足的老母鸡。
又从鸡圈角落,摸出二十来个圆溜溜的鸡蛋,一并装进篮子里。
鸡在篮底扑棱扑棱叫,鸡蛋在上头哐哐直响,一篮子热闹。
父子俩便提着这份礼,去了村尾的私塾。
老夫子正晒太阳打盹,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鸡蛋和鸡,再一看是人。
也不含糊,须一捻,笑得满脸皱纹开花:
“啧啧,好徒弟,好束脩。”
这弟子便收下了。
按着村里的老例,除了这初见的束脩,日后每个时节,还得送二十斤粮食过去,算是学资。
姜义回来后,便没再歇着。
稻田已是一片金黄,风一吹,翻起层层稻浪,像谁在田头铺了金箔。
扛起镰刀,马不停蹄地下了地。
秋日阳光虽不毒,却也不饶人,晒得人皮肤发紧。
姜义弓着腰,臂膀起落,一刀接一刀。
依着往年惯例,稻子收完,便要放下活计歇一歇。
歇地也歇人,让那翻过一季的泥土喘口气,顺带叫自个儿也松松筋骨。
可姜义今年没歇。
紧跟着,地里就种上了豆苗。
地未凉,人未缓,锄头便已翻起头来。
姜义不是个榨地力的主儿,可眼下这家底子,实在松不得。
姜明隔三差五往后山跑,嘴刁了,饭量也蹿上去了,家里的存粮下得飞快。
再加上私塾的束脩学资,又是一笔,眼看着便有些吃紧了。
姜义没多言,只是手中的镰刀和锄头,舞得比往年俐落了几分。
这日午后,忙完一阵,他才直起腰来,双手撑膝,在田埂边喘得像拉风箱。
汗水从额角淌下,顺着脸颊、脖子,一路滑进衣襟,混着泥味与稻香。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明散了学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走着,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里头是凉过的白开水。
孩子脚步轻,小脸晒得有点黑,可那眼神仍亮得像秋水。
“爹,喝水。”
他仰起头,把碗递过来。
姜义接了,仰脖一口灌下,凉水冲喉,透心透骨地舒坦。
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觉腰也松了些。
正想笑着抬手去揉儿子的脑袋,却见那孩子仰着头,一双眼亮亮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接着,那孩子忽然开了口,声音软里带直,稚气中却透出股说不上来的认真:
“爹……你这气喘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