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两道笔挺的身影转过村口小径,姜义这才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麻布手套与那把小剪子。
手套扎实,小剪寒亮,倒是件件都不含糊。
回院里挑了两桶水,肩上一扛,再往院后那片新翻的半亩地走去。
脚才一踏进地头,寒气便扑面而来。
不是那种冬日里风刀割面、冷得直脖子的寒,而是一种阴冷。
带着点湿、带着点滞,连空气都压了几分。
眼下分明是初夏,可这块地里头,却像陷进了一小方幽谷寒潭,连阳光都照不透。
刘家人交代过,那种子金贵得紧,不能像平常浇菜那般端桶泼下去,得细水慢渗。
姜义只得半蹲下身,手捧着水,一点点沿着泥垄轻轻浇灌。
手还没贴近泥面,那股寒意便已攀上指尖,冷得人关节生硬。
忙戴上那副麻布手套,掌心那层淡青皮革倒真有几分门道,寒气隔了大半。
可那股子阴森劲儿,依旧会沿着衣袖缝子、肌理气孔一点点往里钻,冷得叫人连心窝子都发紧。
不过还好,这会儿还只是草种,刘家人说的“致幻”之事倒还未显形。
姜义浇完水,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慢悠悠地往院里折返。
说来也怪,才出那片泥地没多远,不过十来步,浸骨的寒意便被拦在身后,一丝半缕也追不上来。
阳光还是那样暖,鸡在墙角咯咯地叫,菜畦里的叶子软绵绵地耷拉着,像啥都没发生过。
刘家这引地脉寒气的手段,说是鬼斧神工,半分也没夸张。
姜义寻了个院角向阳处,沉下心神,缓缓摆出桩功架势。
气息吐纳间,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韧劲。
一股热意自丹田升起,如泉水汩汩,沿着经络缓缓游走,筋脉微热,血气亦随之鼓荡而起。
先前渗进体内的阴寒,被这股内火一寸寸、一丝丝地逼了出来,像是旧雪逢春,不声不响地消着、散着。
不多时,额头已沁出细汗,继而掌心、背心,全身上下都冒着股热气。
直到体内再无那股滞涩之意,姜义才慢慢收功。
睁眼望向庭前日头下的一草一木,长长吐出一口白雾般的浊气。
心里暗暗琢磨,寻常人若是不知深浅,在那片地边上站上半柱香,怕不是骨头都得叫那寒气泡得发酥。
就更别提翻土撒种了。
这活计,模样是农事,实则却像在修行,动动手脚都得拼着底子和根骨。
歇了片刻,拾起几根木桩和半捆竹篾,又拎着锤子往那片地头去了。
地边一桩桩打下,竹篾也一根根穿好,不多时,便围出一道不高不矮的小篱笆。
虽说这地方平素没人来,可多些规矩总归无害。
顺着日子往后走,日头一日比一日毒。
连村头老狗都吊着舌头,瘫在地上喘气,眼珠子转也懒得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柴垛底下不出来。
可偏偏,姜家院后的那半亩地,却自有一番清凉世界。
四周篱笆围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来,不闻鸟过。
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寒,自泥土里弥漫开来,仿佛一口幽深井。
幻阴草的种子依旧没个动静,埋在土里头,半点芽意不露,像是忘了生长这回事。
可姜家这头,却过得比往年都舒坦几分。
寻常人不敢靠近那片地,嫌它冷得渗骨。
姜家几口人都有些根底,倒觉着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地。
这酷夏里,只消往地头一站,寒气就从脚底往上钻。
比那井水泡脚还解暑,连热毒都像被拔去了七八成。
只不过,这凉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凉得太狠,透得太深。
挨得久了,骨头缝儿都跟着打颤,仿佛那股子寒意能顺着脊梁骨一路爬进心肺。
这时候便需得活动活动了,打打桩功、走走拳路,把那潜进身子的寒气逼出去才算安稳。
一来二去,姜义倒琢磨出些门道。
这般练法,比平日里空对空的吐纳来得实在。
那寒气就像是一味入体的药引,虽冷得发狠,却逼得气血流转得快,功法走得深,桩势也更有沉劲。
练着练着,他竟发觉自己对那桩功的体悟,比以往深了不止一层。
于是,姜家每日清晨练功的地方,也悄悄地,从院里挪到了这寒气森森的地头边。
最有趣的是姜耀那丫头,以往桩功总要偷个懒,动不动喊累、喊渴,打个桩能歪三分。
如今到了这地界,想偷懒也没门儿。
阴寒无处不在,一分懈怠,寒气便如千百细针往骨子里钻,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时不打桩还真不行,不活动起来,怕是连手指头都要冻得发青。
于是姜耀也只得卯着劲儿练,打得拳起桩沉。
连一向松松垮垮的步子,都多了几分正经味道。
这一日,天还是那副德性,日头毒得像发了疯,地皮都快晒化了,连天边的云都像被烤皱了似的。
姜义却安安稳稳地,蹲在院后那片寒地里避暑。
戴着那副麻布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土,动作慢悠悠的,像是给自个儿解闷儿。
地底寒气阵阵,隔着手套也透得上来,冰冰凉凉的,叫人心头一松。
正无事打发光阴,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道人影像野兔子似的蹿了进来。
正是大儿子姜明,背上还篓着些什物,一边跑一边喊:
“爹爹!帮我照看一下今儿收的帮费!”
竹篓在背上哗啦啦响,姜明也不细说,到了地头便把篓子往地上一撂。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步子往院外飞奔,连气都没喘一口。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摇了摇头,没搭话,只弯腰拾起竹篓看了一眼。
篓里是几个大西瓜,圆滚滚的,皮子油亮,瞧着像是头茬刚摘的。
姜义横竖闲得无事,手脚麻利地刨了个坑,把竹篓连瓜一块儿埋了进去,只留个边沿露在外头。
这片地寒气森森,正好拿来镇瓜,比起冰窖也不遑多让。
不过一盏茶工夫,瓜皮上便起了层薄霜,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凉气儿。
没一会儿,姜明又领了两个瘦猴似的小子回来。
三人都一副热得快化了的模样,脸上却吊着几分藏不住的兴头。
那俩小子一进院就东张西望,目光绕着篱笆打转,像是听说过什么稀罕事。
姜明却不多言,径自蹲到寒地边,从坑里捧出几个带霜的西瓜,手脚麻利地捧给二人,嘴里吩咐道:
“拿去给大伙分了吃。”
两个小子抱了瓜,身子凉得一激灵,欢天喜地地跑了,步子飞快。
等人走远了,姜明才把最大的一个瓜递到姜义手里,眉开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
“爹,这个留着,晚上和娘、妹妹分着吃。”
说完,自己便抱着最后一个瓜,转身一溜烟又蹿去了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