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诚领命,咬紧牙关踉跄而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两名衙役面如土色,一人双腿发软,坐在院中长石凳上,另一个则转过身去,断断续续地干呕。
不能怪他们胆怯,这等死状,连见惯了生死的楚辞空也感到一阵心悸。
楚辞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前世医学院的训练,他开始细致观察死者状态,寻找蛛丝马迹。
“点亮更多火把,围着尸身照明。”他吩咐尚能站立的衙役。
借着明亮的火光,楚辞空走近尸体,低头细察。
陈长庚双膝被铁钉穿透钉入地面,保持着永恒的跪姿,身上的官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散发出浓重的腐臭气息。
那道沿着喉咙缠绕的枯黄稻穗尤为引人注目,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勒住死者的咽喉。
楚辞空伸手轻轻触碰稻穗,皱起眉头。
“咦,奇怪。”
这稻穗看似枯老,触感却异常坚韧,不似自然风干的脆弱质地。他小心翻转稻穗一角,发现其表面微微泛白,呈现出不自然的光泽。
“取一段下来。”楚辞空吩咐衙役,后者战战兢兢地割下一小段稻穗,递给楚辞空。
他接过稻穗,放在鼻下轻嗅,若有所思。
随后,楚辞空的目光落在陈长庚双手捧着的木斗上。
这是一个已经破损的木制量斗,表面有明显的刮擦痕迹,边缘处有缺口,似乎是被人刻意损坏的。
木斗内外布满了无头蝗虫的尸体,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楚辞空小心取出几只蝗虫尸体,放在掌心端详。
每一只蝗虫的头部都被干净利落地摘除,切口整齐,手法一致。
“你可曾见过这种处理蝗虫的方式?或是有何传闻?”楚辞空问身旁的捕快。
“回大人,从未见过。”捕快强忍着不适走近,“我们这边虽有用蝗虫入药的,但未曾如此处理。”
楚辞空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钱县令和李县尉一前一后赶到,身后跟着几名提灯的衙役。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杀衙门的人?!”钱县令怒气冲冲地迈入院门。
当他看清陈长庚的死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退几步。
“这…这…”钱县令结结巴巴,一向威严的面孔此刻布满了惊惧。
李县尉面色凝重,目光在尸体上扫过,神情复杂。
“大胆狂徒,竟敢行此残忍手段。”李县尉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寒意。
楚辞空站起身,向两位上官行礼。
“卑职已初步查验尸身,此案非比寻常。”
钱县令回过神来,拂袖道:“是何人所为?为何如此手段?楚辞空,你速速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李县尉却关注到了另一点:“楚捕头,你方才说'初步查验',可是已有发现?”
楚辞空将手中的稻穗举起,沉声道:“卑职发现,缠绕死者颈部的这些稻穗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法?”钱县令急切地问。
“这稻穗看似枯死,却异常坚韧,不符合自然状态。”楚辞空解释道,“而且,表面微微泛白,像是…”
他停顿了一下,向身旁的衙役要了一盏灯,将稻穗凑近火光细看。
“像是经过盐水浸泡。”
“盐水?”李县尉眉头一皱,“此话何解?”
楚辞空解释道:“盐能吸取水分,使物体…呃…我的意思是盐性燥烈,能摄水气,可令物干且坚韧。若将稻穗浸泡在盐水中,待其干燥后,便会保持一定韧性而不易断裂。”
钱县令半信半疑:“楚辞空此言从何得知?难道你懂得炼金之术?”
“卑职幼时随父学过一些,知晓盐的特性。”楚辞空不动声色地编造着理由,“若凶手用盐水浸泡过的稻穗勒住陈长庚的脖颈,足以致其窒息而死。”
李县尉若有所思:“那这无头蝗虫和破损的木斗,又有何意?”
“卑职猜测,可能与近期推出的青苗法有关。”楚辞空谨慎地说,“木斗是量度粮食的工具,现今破损,可能有所暗指。而蝗虫,自古便是农民的大敌,毁害庄稼。”
钱县令闻言脸色突变:“你是说…”
“大人慎言。”李县尉打断道,“坊间已有传闻,说'山神怒量斗不均,降蝗灾索命',若此事传开,恐引起民乱。”
钱县令额头渗出冷汗,急道:“楚辞空,此案必须尽快查明真相,平息谣言!否则,一旦百姓们人心惶惶,后果不堪设想。”
楚辞空点头应下:“卑职必当尽力。孙诚,即刻封锁现场,派人看守,不得有误。另外,将这些稻穗、蝗虫和木斗一并带回县衙详查。”
“明白!”孙诚领命而去。
楚辞空转向钱县令,沉声道:“大人,卑职有一请求。”
“但说无妨。”
“据我所知,陈长庚负责催缴青苗钱,与不少百姓有过争执。卑职需要查阅近期青苗钱的催缴名册,以便寻找可疑之人。”
钱县令犹豫片刻,点头同意:“准了,明日便去县丞处领取名册。”
李县尉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看了楚辞空一眼:“楚捕头,此案关系重大,须谨慎行事,明日我便派几名得力亲卫协助你。”
“多谢大人。”楚辞空心领神会。
钱县令长叹一声:“此案若不尽快破解,恐怕上面问罪下来。楚辞空,你可有把握?”
楚辞空神情凝重:“卑职必当全力以赴,不负大人所托。”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陈长庚的院子笼罩在更深的黑暗中,唯有几点火光照亮了这场未知的风暴中心。
回到县衙,已是三更时分。
楚辞空没有休息,而是带着采集的证物来到了仵作房。
他点燃几支蜡烛,将从陈长庚尸身上取下的稻穗放在案台上,细细查看。
拿起一把小刀,他小心地将稻穗切成细段,放入一个小瓷碗中。
“若是盐水浸泡过的,应该能提取出盐分。”楚辞空自语道。
他向门外守夜的衙役要了一壶清水,倒入碗中浸泡稻穗,然后点燃一盏油灯,将碗放在灯上方轻轻加热。
水分逐渐蒸发,碗底开始出现白色的结晶。
楚辞空取下碗,让其自然冷却,待水分完全蒸发后,用指尖轻轻触碰碗底的白色颗粒,放入口中尝了尝。
他露出满意的微笑,“果然是盐。”
一旁的孙诚目瞪口呆:“楚大人,你这是…”
“蒸馏法。”楚辞空说,“说了你也不懂。这证实了我的猜测,凶手确实用盐水浸泡过稻穗,使其保持韧性,以致人窒息。”
孙诚惊叹不已:“大人果真博学。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查找凶手?”
楚辞空沉思片刻:“首先,我需要你去查一查,近期华阴县内谁大量购买过盐。盐虽常见,但如此处理稻穗需要不少量。”
“属下明早就去。”孙诚领命欲走。
“还有一事。”楚辞空叫住他,“找出那个曾与陈长庚激烈冲突,扬言要'同归于尽'的吴老河。他现在在哪,做了什么,一并查清。”
孙诚点头应下,匆匆离去。
楚辞空独自一人,继续检查那些无头蝗虫。
蝗虫的头部被整齐切除,手法一致,显然是同一人所为。他想起了那个破损的木斗,心中渐渐有了猜测。
“量斗不均,降蝗索命…”他低声念道,“这分明是农民对青苗法的控诉。”
次日清晨,没睡多久的楚辞空就被梆子声唤醒。此刻已是卯时,
楚辞空揉了揉发胀的双眼,向知府衙门走去。
钱县令已在等候,面色凝重。
“楚辞空,可有什么发现?”
楚辞空取出昨夜提炼出的盐粒,放在案桌上。
“回大人,卑职已证实,缠绕陈长庚颈部的稻穗确实经过盐水浸泡,这是从中提取出的盐粒。”
钱县令拿起盐粒查看,满脸疑问:“你是如何把盐粒从稻穗中取出的?”
“只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楚辞空谦虚道,“盐水稻穗勒颈,破损木斗和无头蝗虫,凶手显然是借此传达某种信息。”
钱县令脸色阴沉:“这分明是针对青苗法!陈长庚负责催缴青苗钱,难道是有农民不满,故意制造这副景象,煽动民众?”
“很可能。”楚辞空点头,“卑职已派孙诚去查近期大量购盐的记录,以及与陈长庚有过激烈争执的农户。”
“好,此事务必尽快查清。”钱县令顿了顿,压低声音,“本官已收到消息,州府即将派差役来查新法的推行进展。若此时出了命案,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楚辞空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卑职明白轻重。”楚辞空行礼告退。
出离了二堂,楚辞空看到李县尉已在院内等候,身旁站着两名精壮亲卫。
“楚捕头,这两人可堪大用,你带上他们,免得遇到危险。”李县尉说道。
楚辞空心领神会,这是李闻鹤暗中相助,也是在保护他。
“多谢李大人。”
李县尉压低声音:“此案背后必有隐情,你要小心行事。还有,若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可直接来找我。”
楚辞空点头,带着陆昭、陆晦两名亲卫,前往县城东边的一处茶肆,孙诚已经等候多时。
“可有收获?”楚辞空问道。
孙诚点头:“大人,近日只有一人大量购盐,是榷货务的人亲口告诉我的。”
“何人?”
“一个年近五旬的佝偻老妇,周氏。”
楚辞空眉头一皱:“周氏?这周氏又是何许人?"
孙诚回道:"周氏是吴老河的发妻。"
"就是那扬言要与陈长庚同归于的吴老河?”
孙诚继续道:“正是。据榷货务的人说,周氏拿了两张户帖,说是帮邻居捎带,一次便买了近五斤盐。”
“五斤盐?”楚辞空皱眉。他知道盐钞法的推行,对于宋朝百姓的食盐买卖管控是非常严格的。
“这也是属下觉得奇怪之处,五等户每月只可购买二斤,他是如何买到五斤的?”
“除非…”楚辞空猛然一惊,“除非她拿着三等户的户帖!"
说罢,楚辞空站起身来挎剑就往外走。孙诚、陆昭、陆晦三人快步跟上。
“楚捕头,我们去哪啊?”
“去殓房,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