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袋是油酥的,这一袋是有馅的,送到校工那。”张美英递给尘黛两大兜火烧。
王彩霞去给砖瓦窑送饭,马红玉去给渡西村小学送饭,不知怎得都绊住了脚,还没回来,张美英又走不开,只好让尘黛去送。
“这是你的,记得吃。”张美英将两个火烧用方便袋一装,塞进尘黛大红色的书包里。
“尘黛,我给你提着吧。”李明澈从路口拐进西街,正好看到走得拖拖拉拉的尘黛。
“数学老师说今天拿十根小木棍,你拿了吗?”尘黛递过去一袋问。
“你看。”李明澈把火烧放到地上,从手缝挎布包里掏出10根长短粗细一模一样的小木棍,全身磨得光溜溜无毛刺。
“这么好看,你从哪捡的?”
“我爸和我一起做的,你呢?”
“我就拿了十根火柴,我妈说拿火柴就行。”
“看什么呢?”尘英过来问。
“小木棍,你拿了吗?”尘黛问。
“我扯了十根扫帚苗,还挨了我妈一顿,嫌我只扯好的。”
“尘黛,你这饭送的,人都吃上中午饭了。”杨雪芹从坡里喊道。
尘黛几人赶紧往学校走,远远便看见校工站在门口翘首等待。
“怎么干活的!都耽误卖了。”校工边快步过来接边怨道。
也不知道是天生驼背,还是因为太高而驼背,校工显得格外老,皱纹沟壑的深度超过了渡东庄的平均值。
校工把火烧拿进屋,等在门口的学生迅速围起来,你一嘴他一嘴说要什么馅的。
逼仄的校工室靠门口放一个长方形两层玻璃柜,挤满五颜六色的零食和文具,等夏天还会有盖着厚棉被的冰糕和汽水,都是孩子们常买的东西。
柜台后一张靠墙单人床,这床既能睡觉,也是座位。
生意干的一届又一届,真正的长久不衰。
“你这个也太短了吧。”姜娜看着尘黛桌子上的火柴,小声道。
“那你的也太软了吧,毛线?”尘黛忍不住小声笑道。
俩人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对每个人的课桌扫视一番,桌上的数字工具高矮胖瘦参差不齐。
“张瑞琳,你的呢。”班主任问。
“忘了。”张瑞琳嗫嚅道。
“今天早上的饭,忘记吃了吗?”
大家安静下来。
“你看看你同桌,想想人家多上心,这就是差距。”
大家转头看向李明澈,李明澈抬头看向大家。
目光淡漠、坚定,没有讨好。
尘振刚那声呼之欲出的口哨闷进了嘴里。
学生们反复练习一加三等于四,三加一等于几,一遍遍齐声朗读aoe,课间跑的操场尘土四起八落。
“妈,10加8等于几?”尘黛趴在卧室的写字台上写作业。
尘贵方特意为尘黛打了一个写字台,榆木的。
有抽屉,有橱子,有书架,周围边边角角处理圆滑,配套凳面钉着整块厚实海绵,桌子上放着他亲手做的燕子石笔筒。
尘屿的写字台也一同打了出来,利利索索空空荡荡闲置于屋。
“……”
“妈!”
“……”
卧室和西屋隔着门前廊,一块天井,杂着干活声、说话声、狗吠声,张美英听不到。
“妈,10加8等于几?”尘黛只好拿着作业到西屋。
“18。”张美英从烤箱里抽出一盘火烧,倒到篮子,直接给答案。
“18,是先写1还是先写8?”
“你说先写1还是先写8?”
“我不知道才问啊?”尘黛一脸愁苦。
“先写1再写8。”张美英没有闲功夫教。
“那12加5等于几?”
“17。”
“17是先写1还是先写7?”
“学习委员不是你同桌吗?”王彩霞道。
“对呀。”
“哦~想起来了,你俩不是一个老师。”
“我俩是一个老师,都是同桌还能不是一个老师。”
张美英、王彩霞和马红玉大笑起来。
“笑什么?”
“尘屿!尘屿!”几个男孩子呼啦站在门口喊道,挤在前面的是尘振刚,那瘦小机灵劲,眼珠不转也觉得在转。
“谁叫我?”尘屿正在天井里研究弹弓,过来道。
“咱庄跟崖头下庄打架了,走!”
“打架叫他干嘛,他能干嘛用。”张美英阻道。
“干不了什么也能去助威,去凑人场啊,这可是咱庄里的事,你们不向着咱庄?”旁边的尘虎质问,一副正气凛然,几乎要脱口而出叛徒、汉奸。
“我去。”尘屿马上热血起来。
“尘黛,你不去?”韩娟挑头问。
尘黛看了眼队伍,好几个班里的同学。
“好吧。”
仿佛前面有块巨大的磁铁,从各个大门、胡同、地里吸出一个又一个爱村护村的孩童,带着自我感动式牺牲赶去事发地。
临近村边,远远看到两个方队,拿着相同的武器,都是扫帚、木棍、玉米秸秆、铁锨把手等,灰尘仆仆隔着南河互相叫嚣。
但农村的天太高,地上的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虽然各队不断有人加入,但还是被这天高地阔显得不值一提。
“群殴,单挑,你们选。”站在队伍前端的尘大帅喊。
“群殴单挑,我们都不怕,你们选。”那边喊。
“我们更不怕,你们先选。”
“我们更更不怕,你们先选”
“扔啊,这河里有石头,地里有土坷垃,捡起来就砸。”蹲在地头看热闹的尘军平怂恿道。
队伍尴尬地松动了一下。
“就是,打嘴架算什么爷们,咱那时候,都是上来就打。”
“可不,那打起来,饭都叫不回去吃。”
几个男人自顾回忆起当年的神武。
“出门打的一身一身的土,回到家再让你妈揍一顿。”尘自兴假意开玩笑道。
他儿子在,他倒一反常态,不上赶着教唆了。
“从路上走,别踩了我的地,你们这些小熊,小祖宗。”张容春脚绊脚往这跑,远远便抬胳膊轰赶。
“这不是磊磊嘛。”带着小孙子看热闹的女人忽然认出人来,立马站起朝河对岸喊道:“磊磊,你妈在家忙啥呢,你家来吃饭吧。”
崖头下的队伍,终于找到了可以活动下僵硬身体的借口,刷地望向那个叫磊磊的男孩,好像那男孩已经被收编了。
“姥姥~我不去。”那男孩恼羞成怒道。
“鹏飞,别打着你哥!一个个大的不是大的,小的不是小的,没尊没幼没老没少。”鹏飞的奶奶骂道。
“奶奶,你怎么不去骂我哥。”尘鹏飞一指河对面道,“还有我现在叫尘振刚。”
“这个小舅子,锄把手真在你这。”对岸河坡爬上来一个女人,朝队伍中一孩子骂道,又对渡东庄这边喊,“你说说,我等着上坡,就剩一个锄头,到处找把手找不到,还是让这熊孩子卸下来拿着打仗,真气人。”
“就是,这不瞎耽误活。”张容春大声回应。
“走了走了,回去。”又有几个女人站在河坡边轰道。
孩子们各自往回撤了,撤得寥寥草草,骂得偃旗息鼓。
看热闹的男人们叹着“一代不如一代”回地里干活。
“他婶子,你来家坐坐。”
“不去了。”
“有空来玩啊。”
留下两边女人们礼数极周到的话别。
“去奶奶家吧,你去不去?”尘黛问尘屿。
“你又要去跟奶奶学舌。”
“我爱说不说,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尘黛道。
去奶奶家路上,尘黛看到李明澈家,忽然想起这场未遂的两村对垒战,怎么没见他的身影。
尘黛拐了个弯,走到李明澈家门口。
门开着,天井静悄悄,零星物件岿然不动,连风都放弃游走,彷佛一切过早的进入睡眠。
尘黛跨过门搭,李明澈趴在堂屋的床边上玩排竹竿。
一人分饰俩角,左右两边已堆了好些牌,竹竿也摆得高高,胶着得难分胜负,李明澈一副两边都不能输的紧张兴奋,呼吸都比平时停顿更久,慢慢从右边盒子里摸出一张牌。
“自己有什么玩头。”尘黛道。
“你怎么没声音啊,吓我一跳。”李明澈身体一抖,本就停顿的呼吸又往后延了一拍。
“真胆小~”
李明澈转头继续玩牌,结果新摸的牌与最底下一张重,整个竹竿都吃掉了。
“厉害。”李明澈笑道,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他的右手。
他把牌全推到右边,正准备左边出牌重来一局,好像此刻才觉知尘黛存在般,问道,“你玩吗?”
“你怎么不去打架?”
“打什么架?”
显然没有人叫过他,他不是村子里的人,没有维护村子荣誉的义务,所以也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
“……没打什么架,打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