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英在园子里种菜,小黑趴在地上,小奶狗用湿漉漉的黑鼻子拱土玩。
尘黛踩着地垄,从划手的黄瓜藤蔓里,翻摘一根嫩黄瓜,小奶狗马上过来,尘黛掰一块给它,又掰一块给小黑。
“黄瓜真能结,吃不完,我晒晒腌了一缸咸菜,等你走的时候装一瓶。”张美英道。
“嗯,给它起什么名字呢?”尘黛摸着小狗软萌萌的脑袋,问道。
“小杰好像病了。”
“小杰姐?她不是刚生完孩子吗?”尘黛抬起头,紧张又吃惊。
“也不算病吧。你姑姑打来电话,说小杰白黑的在床上哭,孩子也不喂,人也不出去,脸也不洗一味地哭,哭的眼睛都快坏了。你姑姑问我,庄里有没有好的神婆,给小杰烧烧纸,不知道什么邪祟上了身。我找了刘花元,也不知道管不管事。”
“没去医院看看吗?”
“你姑在电话那头哭,说她嫁了厉害的大小姑子,小杰又摊上了嘴毒的婆婆,婆婆天天在家里骂,骂小杰哭的这样不吉利,非要把全全活活的小孙子哭出个好歹来,定是想把家里的福气财气都哭没才算完,还说这是娶了个什么祖宗姑奶奶。公婆两个人给小杰磕头,求她别再哭了,磕的地板咚咚响,楼下邻居都知道楼上娶了个疯儿媳。小杰瘦的不像样了,只剩两个大眼睛。”
“姐夫呢?”尘黛想起,那双水至清的大眼睛,一眼可见心底。
“男人懂得什么。”
“到底因为什么?”
“说是跟更年期差不多,叫什么产后抑郁症。”
“什么是产后抑郁症?”尘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甚至连抑郁症都是第一次听到,在智能手机兴起的那年。
“你之前说的那些词,激素变化,说不上哪里不舒服,总之哪哪都难受。可是她婆家的人不相信,说就是闲的,没病找病,过的太好,吃的太饱。哼,这就是你大姑举力送到大城市找的对象。”
“那怎么办?”
“不知道,熬吧,熬过去就好了。”
“如果熬不过去呢?”尘黛话一出口,接着闭了嘴,像是不小心打开了一条深渊般的路,“要不我们去看看姐姐吧。”
“你姑姑和姑父去了,在附近租的房子,你没事的时候,多找你姐聊聊天。”
“嗯。”
“其实村子里,喝农药、上吊、跳井的人不少,说起来都是家事闹的,什么孩子不长出息,男人出轨,婆媳不和,还不上债……我现在就想,真的都是家事吗?”张美英道,她因为自己切身的经历,一次次想起自杀的人。
“妈,那些调节激素的药,你按时吃了吗?”
“我没事,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你想的可能是对的。”
“我怎么就是种不好西红柿,今年这西红柿还没到发红,就又烂了。”
“不如放弃吧,买着吃也不是不行。”
张美英没说话,继续锄地。
“叫它露露吧,露露~”尘黛道,唤小奶狗名字,小奶狗没反应,小黑倒是直愣起耳朵看过来,尘黛安抚般摸摸它的头。
“管事不管事的肯定得去使使劲。”张美英忽然笑了几声,道。
“我去给小杰问事那天,一进门看见刘花元的男人拿着镢在那刨元宝,刨的满天井是,金的银的都刨烂了。”张美英道,想起那个场景,忍不住停下活,哈哈大笑。
“为什么刨元宝?”尘黛问,也跟着笑,刨地的铁疙瘩去刨纸做的元宝,肯定嚓的地铮铮响。
“他家西屋漏了,这快夏天了嘛,她男人找了几个人,想把屋翻盖翻盖。提前跟刘元英说了,让她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结果那天,找的帮忙的人都到了,刘花元还在那裹着被子睡觉,叫也叫不起来,拖也拖不动,他男人也够喝上了,让去帮忙的几个人,直接连床带刘元英一块抬到天井里了。”张美英笑出眼泪。“就这样,她也不起,人走后,气的她男人,把元宝全刨了,边刨边骂她天天糊弄完鬼,糊弄人。”
“刘花元为什么不起来?”
“懒呗。”
两个人咯咯大笑,有时候很难分辨,神与鬼的世界,人到底信还是不信,怕还是不怕。
回到屋里后,尘黛拿手机,查产后抑郁症。
“奶奶,你生完小孩后,心里难过吗?”尘黛问。
“你是说小杰吧,不知道现在的人怎么了。搁在以前,哪家的女人不生个十个八个,谁家舍地里没扔过死了的小孩,你大奶奶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我俩在家,她还觉得年龄这么大了还生孩子,惹人笑话,也不让我进屋,也不找产婆,把屋门插住,自己在里面生。生完出来,就坐在屋门口,说‘你给我泡碗煎饼吃吧,有点饿了。’”
“……”
“以前的女人遭多少罪。现在想想,是应该难过,但那时候生完孩子还得想着,别耽误了爷们下地回来吃饭,哪有空想别的。”毕淑正沉默,慢道。
“奶奶你也觉得,小杰姐的病是因为有功夫瞎想才得的吗?”尘黛问。
毕淑正没有说话,尘黛为自己刚刚的咄咄逼人而羞愧,奶奶是连扶手电梯都没坐过的人。
“今天太阳很好,我们像老龟一样,去晒晒背吧。”尘黛提议。
尘黛扶奶奶坐到外屋门口的靠背椅上,又将床上的被子褥子晒满衣绳。
“等伏天的时候,把我那些送老衣服拿出来晒晒,别找了虫。”毕淑正道。
那天晚上,尘黛转发了一篇科普文到社交平台,并特意加了表姐夫好友,同时转给了姑姑、表姐和姐夫。
收到留言里有恭喜当妈妈、未婚先孕、挑动男女对立等。
“尘黛,还是你厉害。”李明澈发来信息。
“什么?”
“求婚没同意,直接给我提前上课。”
“你也来笑话我?”
“那不能,我和你永远都走一条道。说吧,需要干什么活?”
“搬书。”尘黛又开始列需去图书馆借的书目了,用最笨的方法恶补盲区知识。
“这活我熟。”
她总是想一出干一出,事先也不与李明澈商量,但每一出又都拉他出来干活。尘黛都没发觉,李明澈已经成了她的底气,往前走加持,往后退兜底。
许久未联系的王雨发来信息。
“你也怀孕了?”
“呃……没,‘也’的意思是你要当妈妈了?”尘黛发出一个喜悦的表情。
“户口本加个人,等拆迁多分点儿面积。”
“哈哈哈”
“我技校有个同学,跳河自杀了。”
“为什么?”
“她工作稳定,找的老公在湜渊市中心有房子,生的男孩,孩子三个月,跳河了,所有人都很惊讶。”
“……”
王雨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
“听说她生完孩子经常哭,乱发脾气,婆家娘家的人都不明白她哭什么,又是什么她小时候身上一把锁没开,又是精精子事真多、好日子过愈发了,又是又没人嫌她生的女孩。我讲给我老公听,他说若个个像她,那些穷光蛋早就不用活了。就是到现在,别人提起她,仍是满头问号,说这么想不开的人,这件事不跳河,将来指不定哪件事也得跳。”
“你在害怕吗?”尘黛听到王雨几乎要哆嗦起来的声音,轻声道。
“我真害怕,怕我生了后,会不会也这样。”
“别害怕,如果你不舒服,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
“多看哥哥们。”
王雨哈哈大笑。
“几个月了?好想看看你大肚子的样子,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神的样子?”
“七个多月,胖的腿不分裆、衣服头发邋里邋遢、各种色素沉淀,总之没个人样。别说,还真有可能是神的样子。”
“上图上图。”尘黛笑道。
“你这人……独具愚眼,专看别人爬泥坑的样子。”
俩人笑。
电话挂后,王雨转发了那篇文章,写道:有一天这束光也许照亮的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