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尘黛再次遇见韩子涵。
与其说是巧遇,不如是尘黛故意找她,想跟她说电话打过了,但电话里似又说不明白。
尘黛出大门,到街上看看。
韩子涵果然在地头上坐着。脸色浊黄暗沉,头发油腻,完全没有豆蔻年华的活气。
这时节的田地,很安静,既无人下地也无人上坟。尘黛裹裹棉衣,坐到一旁。
“我爸没同意吧。”韩子涵先预设了答案。
尘黛揣着口袋,把自己紧成一团。
“好冷~”尘黛沉默一下,道。
“元旦过完,我就得去上学了。”韩子涵道,看着远处的山。
“嗯。”
“我的作业一点都没写。”
尘黛那句“不重要”放在嘴里,又收了回去了。
对于一个初中生,没写完作业,以及没写完作业去上学,也许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不想写,头嗡嗡响。一坐在桌子前,大脑就会有很多声音很多想法很多情绪很多难以忍受的事情,很累。”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回渡东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的,坐的是以前那种很旧的客车,一下把我卸到了一条很窄的胡同里。”
“时间是黄昏刚融进夜里的朦朦黑,我只能微微看见起皮的墙,分不清这是哪条胡同,人在哪里,很着急。”
“再一转头,那些土坯矮房,变成了一片小野河,时间又是早晨六点的夏季,因为太阳照的河面波光粼粼,好看,我低头找手机想拍。”
“一抬头,这河变成深夜中的大海,只有一艘小渔船,离岸不远,周圈挂着暗红灯笼,晃来晃去。”
“放下手机,又是大小红色石头层层叠叠堆成岭,石头缝里长着许多黑枝的隆冬枯树。”
“醒来真是好累啊,感觉我好像攒了几辈子的梦,这几年集中性爆了。”
韩子涵失眠多梦。夜半去厕所,醒中满坑满谷的梦,回躺入眠,漫山漫野的人和事。
尘黛默默听着。
“开学第一天,我是不可能去上学,那天收作业,我的作业一个字还没写,开学前我不可能写完。”
韩子涵的世界沦陷而继续,似乎马上要掉进某个黑暗的旋涡。
“所以抑郁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什么也不干躺着就已经把自己消耗干净了。”尘黛道。
“你知道精神能量的耗竭?”涵涵看着尘黛问。
“我只知道字面的意思。消耗于内部的斗争,导致的疲倦和精力匮乏,包括矛盾冲突的心理,剧烈动荡的情绪,杂乱无章的思虑。”
“我知道不应该,但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去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控制不住自己被这些看法困扰。”
“发展中的问题要靠发展来解决。做点有关未来,有关发展的事,说不定想不通、摆脱不了的问题,在路上就一同解决了。”
“未来吗?小时候,成绩好,奶奶就说那两个遥远的人听到我得了一百分,肯定会喜欢我,我以前每天干的事情,就是努力学习,盼他们回来。后来,他们回来了,在我耳边互相说对方的坏话。现在,一个走了,是真的不再回来了,另一个……”
“……”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能不能承受住这么多负面情绪。”
“他们,你爸妈也许……是喜欢你的,只是……”尘黛生硬道,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是我不喜欢他们。”
“呃……”
“想快点长成大人。”
尘黛小时候虽未想过要快点长大,但也确实未觉得小孩子有什么快乐。
“我本来以为休学这事很简单,但即便这么简单的一个事,你看,我也没办成。太多次了,我为之努力的事情,我想紧紧抓住的事情,它们最后总会离开。原因也简单,我离了他,活不了,没得吃没得喝没得住,所以我只能提想法,能不能实现全看他的脸色。”
“还有什么事?”
“我昨天忽然情绪失控,其实除了休学,还跟另外一件事有关,具体来说,和一个戒指有关。”
“戒指?什么样的戒指?”尘黛瞄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爬宠戒指,样子应该是蜥蜴、小蛇、小龙、野猫、蝙蝠的结合体,结合之后又不是它们其中任何一种,眼睛是蓝色的。”韩子涵的眼里出现微妙的神往。
“有点……诡异。”尘黛道,想起韩涛和张美英的话。
“并不诡异。求得它,戴上它,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它是一个戒指,又不仅仅是,它是我的信仰的外化实体模样。”
“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相信万物皆有灵。我的生活一堆破烂。”
韩子涵的衣服脏了,毫无元旦新年的气象,倒像垃圾堆旁,丢弃了几天的白菜叶子,落了土又打了霜。
尘黛听着。
“但我从来没想过死。不是我有多爱我这副皮囊,而是我心疼我的灵魂,它来人间一趟,选了我的**做寄居,如果我死了,它得多孤独、多无助,这些我都经历过的,不想让它再经历了。”韩子涵的眼角逐渐潮湿。
“我刚开始是拿来劝自己,现在已经相信了。人生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难?靠什么渡一场又一场的劫?靠信仰。我跟我爸说,他只会盲目阻止我,说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想出来吓唬自己的,我不害怕。”韩子涵继续道。
“人无难处不算命,不过我真的不太了解。”尘黛道。
尘黛承认人类的认知是有限的,她也相信满天星斗一定存在着其他生命,但也仅此而已,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大家共同生活于这浩瀚无际的宇宙罢了。
至于交叉重叠、三界轮回、因果循环,她没纠缠过,她更相信人定胜天。
“信仰和算卦不是一回事,虽然我也用塔罗牌占卜,磁场也会对人有影响。”韩子涵道,停了懊恼的几秒,又道,“我现在脑子很混乱,我的情绪损伤了我的大脑,让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注意力集中,我的表达也不清不楚。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的信仰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我一条道路。”
“我相信。”
“谢谢,能听到别人说相信我,真好。”
“渡东庄的雾霾也这么重了,今天都看不清山了。”尘黛说完,回头看看自家浴池大烟筒,正咕噜咕噜往外扩散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