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给六阿哥请安。”
梁九功未看那边狼狈的明珠一眼,他脸上含笑,手里小心握着张单子,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略带谄媚,略缩着肩膀,露出个恭敬而亲近的样子。
“梁公公怎么来了?今儿个我这可是热闹,怕不是什么好日子,才一个接着一个的来看我。”
胤祚面上有些苦恼,语气俏皮,像是感慨,又带着些深意。
再配上他眼中的那几分意兴阑珊,更是阴阳怪气。
这话让周围一圈的人都不好接,梁九功却很自然的接话。
“自然是有喜事,是不是阿哥的好日子,奴才不敢说,还得六阿哥先亲自看过了。”
梁九功笑着将那单子递上去,胤祚随手接过,也不甚在意的样子。
胤祚随意瞟了一眼,目光一顿。
嚯,好东西,大手笔啊。
发了,就这些东西,十几万两银子,或许还更多。
有价无市啊。
心里这么想着,胤祚面上丝毫未露,还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的样子,蔫蔫的,带着股丧意。
他随意扫了几眼,就把那单子往梁九功怀里一塞。
“公公这是什么意思?倒叫我不明白了。”
胤祚像是囫囵看过,对那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似的。
梁九功见了,也只能赔笑。
“都是万岁爷特意嘱咐的,这单子上的都是赏给阿哥的,阿哥还有什么喜欢的,万岁爷说了,您尽管去挑。”
胤祚还是半耸着眼皮,欲睁不睁的,就差脸上明晃晃的写着,这都是些俗物,爷不感兴趣。
都是些俗物,他可不感兴趣,少拿这些东西收买他,他视金钱如粪土,在意的是情绪价值,可不是物质……咳,忍住。
胤祚努力压着嘴角,记住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不能破功。这么一紧绷,更是显得面色不愉。
梁九功心里一咯噔,坏了,阿哥这是还没消气呢,这回真是气的不轻。
万岁爷还有的头疼。
“都送回去吧,倒是叫汗阿玛破费,经过这么一遭,我倒是觉得这都是些身外之物,真正重要的,还是兄弟情义和汗阿玛啊。”
“也就只有汗阿玛,会在这时候想着我了。”
胤祚哀叹不止,连连叹气,竟是又涌上些泪意来,一时情难自禁,看的梁九功都心里泛酸。
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六阿哥在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刚才哭过一场,还红着眼眶,鼻头都擦得红了,这会儿又掩面擦泪。
他倒是……
就算是水做的,也拧不出这么多水吧。
明珠也只能垂着头,闭紧了嘴,他还能说什么,他还敢说什么?
他那侄孙,若能学的六阿哥三分,还怕万岁爷不重视吗?
嘴皮子利索,就是不一样啊。
依他看,这宫里的阿哥们,大都脾气不好,情绪容易上脸,还算是“真性情”,他见过不少阿哥,也有些了解。
就这个,唱戏唱的比台上的角儿还厉害。
明珠闭了闭眼,还是不看为妙。
胤祚今儿吃的少,胃口大开,逮着这么个机会,他可要好好宰上一笔,如果不狮子大开口,那还是他吗?
他还得让汗阿玛心甘情愿。
胤祚表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挨上一挨,耐住性儿才是。
胤祚看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耽误,只转身看向明珠,“明相的心意我明白,先前的事,说到底也不是明相的过失,也是阴差阳错,往事不追,明相如此诚心诚意,也就过去吧。”
他语气轻松,目光落在明珠的脸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
未干的血顺着额头流淌,明珠却丝毫未觉,他年纪大了,到底精力不如当年,折腾了一日,身心俱疲,眼前发黑,视物模糊,强撑着躬身,“奴才叩谢阿哥大恩,阿哥宽宏。”
这一拜,明珠没有起身,胤祚就提步随梁九功而去。
明珠咬着舌尖,他还想着宫外,他这一走,怕是早乱了。
他怎能不忧心。
视线里,只有胤祚那一闪而过的青缎素靴,明珠额头抵在地上,冰凉的地面让他头脑清醒,可这么一动作,额头的血痂又流出血丝。
胤祚走的坚定,一步一步,走的很稳,他抬头望向远处,面上带着几分悲伤与痛心,梁九功看了,只小心问道:“阿哥,您……万岁爷特意嘱咐了,若是您今儿不愿去,也是行的。”
站立半晌,胤祚缓缓吐出一口气。
“梁公公,我只是觉得……”
他没继续说,反而问道:“梁公公,你跟在汗阿玛身边那么久,见过多少前朝重臣呢?”
梁九功听了,只笑笑,含糊道:“奴才打小儿就伺候万岁爷了,奴才有幸,先帝还在那会儿就跟在万岁爷身边,前头的大人们,四辅臣,国舅爷还有……”
他一顿,“当这个差事,自是要将大人们名讳与音容了熟于心,不能怠慢了前头的大人们。”
胤祚不语,抬腿向前,向以往一样,和梁九功差了半个身位,一前一后,走在那熟悉的宫道上。
又走了一段,胤祚才再次开口。
“那……梁公公,自是见过明相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还有……唔,这些年,又有多少重臣像明相今日般,我不知,公公可告诉我?”
梁九功也沉默下来,他看着前头小阿哥那乖顺垂在脑后的辫子,和那辫尾缀着的晃晃悠悠的红宝石,夺目极了。
“殿下,往事……奴才这些年,见的太多了,您还年轻……”
还是个孩子呢。
明珠年轻的时候也是雄心壮志,一心为了大清,谦逊低调,刚正不阿。
怎能想到会有今天,渎职徇私不说,更是卖官鬻爵,私自结党,搞得前朝乌烟瘴气,为帝王所不容。
或者说,前朝又有多少大人,少年意气,立志为国,中年**,欺上瞒下,晚年不保,遗臭万年。
明珠,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梁九功见过太多太多。
权势的滋味,他一个阉人,最能懂得它的诱惑力。
胤祚盯着脚下,默然许久。
一朝天崩地裂,权势转瞬变化,不过在帝王一念之间。
他所为,不过首为己,次为亲,再次为民而已。
天下之大,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很不容易了。
这三样,是他最为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