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缭绕的小树林中,江逾明提着两桶水已经跑了十五圈。他的双臂肌肉突突跳动,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但水桶里的水面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平稳,没有一滴溅出。
\"停。\"郭云深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江逾明如蒙大赦,轻轻放下水桶,双臂顿时一阵酸软。他甩了甩手,发现自己的十指已经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
郭云深拄着拐杖走近,用拐头点了点江逾明的肩膀:\"感觉如何?\"
\"前...前辈,\"江逾明喘着粗气,\"这练的到底是什么?\"
\"练的是'定'。\"郭云深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形意拳讲究'**',但首先要练的就是这个'定'字。手要定,心要定,气要定。\"他突然用拐杖在江逾明膝盖后方轻轻一敲,江逾明猝不及防,单膝跪地。
\"看,这就是不定。\"郭云深摇摇头,\"再来五圈。\"
江逾明咬牙站起来,重新提起水桶。当最后一圈跑完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他瘫坐在地上,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郭云深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煮鸡蛋,丢给江逾明:\"吃了,补补力气。\"
回村的路上,江逾明忍不住问道:\"前辈,家父萧野到底去了哪里?我已经三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郭云深的脚步微微一顿,叹了口气:\"那小子参加了义和拳,听说现在在山东那边闹腾。\"
\"义和拳?\"江逾明心头一震。作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义和团运动的结局——被八国联军和清廷联合镇压,死伤惨重。
\"洋鬼子在山东闹得厉害,修铁路、开教堂,欺负老百姓。\"郭云深眼中闪过一丝怒火,\"袁大头奉朝廷之命去山东镇压,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江逾明谨慎地问道:\"前辈也支持义和拳?\"
\"支持?\"郭云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江逾明,\"老子要不是这把老骨头不中用,早就提着刀去砍洋鬼子了!\"他拍了拍自己微微佝偻的后背,\"这背,年轻时练功落下的毛病,现在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江逾明看着这位曾经的武林泰斗,如今却被岁月和伤痛折磨得身形佝偻,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但他还是冷静地说道:\"前辈,金钟罩铁布衫再厉害,也挡不住毛瑟枪的一颗子弹啊。\"
\"打不过就不打了吗?\"郭云深突然暴喝一声,震得路旁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洋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江逾明没有被老人的怒火吓倒,反而上前一步:\"梅花拳的赵三多,红灯照的林黑儿,前辈觉得他们像当皇帝、皇后的命吗?\"
郭云深眯起眼睛:\"你小子什么意思?\"
\"秀才造反,要有八成胜算才干;武夫造反,三成胜算甚至毫无胜算也敢干。\"江逾明引用郭云深昨日的话,\"很多百姓造反,不过是为了'爽一把',可这'爽一把'的代价是什么?是成千上万条人命!\"
郭云深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你爹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读书的料。\"他继续向前走,\"但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江逾明跟上老人的脚步:\"朝廷现在招抚义和拳,不过是借刀杀人。等用完了,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
\"大家都知道。\"郭云深摆摆手,\"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洋人欺人太甚,总得有人站出来。\"
回到郭家小院,老太太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小米粥、咸菜和窝头。江逾明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粥,这才感觉体力恢复了些。
饭后,郭云深从里屋捧出一个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抄本,封面上写着《能说形意拳经》五个大字。
\"这是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弟们编的。\"郭云深摩挲着书页,语气复杂,\"他们说这是我平常教拳时说的话,整理成书了。\"
江逾明恭敬地接过,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形意拳之道,首重养气,气沉丹田,方能发力...\"
\"他们这是把您比作孔子啊,《论语》不也是弟子们记录夫子之言吗?\"江逾明笑道。
郭云深却连连摆手:\"胡闹!我郭云深何德何能,敢与圣人相比?\"他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粗人,年轻时靠拳头吃饭,老了靠教拳混口饭吃罢了。\"
江逾明正色道:\"前辈过谦了。形意拳在您手中发扬光大,门下弟子遍布北方,这难道不是大功德?\"
郭云深没有接话,而是突然问道:\"你说你卡在明劲巅峰,摸不到暗劲的门槛?\"
江逾明点点头:\"家父曾教过我基础,但我始终无法理解暗劲的奥妙。\"
郭云深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看好了。\"
只见老人缓缓摆出三体式,动作看似缓慢,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稳感。突然,他右拳向前一击,空气中竟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他身形变换,一连打出劈、崩、钻、炮、横五拳,每一拳都伴随着清晰的破空声。
\"这是明劲。\"郭云深收势,呼吸丝毫不乱,\"用拳头打人,力从梢节发。\"
接着,他的动作变得柔和起来,肘部微曲,小臂如灵蛇般摆动。当他的肘尖轻轻碰触院中一棵小树时,树干表面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树叶却突然簌簌落下。
\"这是暗劲。\"郭云深解释道,\"用肘底打人,力从中节发。\"
最后,老人的动作几乎变得难以捉摸,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他轻轻靠向那棵小树,树干连晃都没晃一下,但树根周围的泥土却微微隆起。
\"这是化劲。\"郭云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用全身打人,力从根节发。\"
江逾明看得目瞪口呆。这三重境界的演示,比他父亲萧野的描述要直观百倍。
\"你爹怎么跟你说的这三句?\"郭云深走回石凳坐下。
江逾明回忆道:\"家父说,明劲如锤,暗劲如针,化劲如风。\"
郭云深点点头:\"说得不错,但还不够。\"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明劲是用肌肉打人,暗劲是用筋骨打人,化劲是用脑子打人。\"
见江逾明一脸困惑,郭云深解释道:\"明劲练的是刚猛力道,讲究爆发力;暗劲练的是阴柔力道,讲究持久力;化劲则是调养身体,修补损伤,做到'身体不漏'。\"
\"身体不露?\"
\"就是精气神不外泄,像装满水的罐子,一滴都不漏。\"郭云深拍拍自己的肚子,\"到了化劲境界,一个呼吸都能伤人。\"
江逾明若有所思:\"前辈,如果用现代...呃,用西洋的科学来解释,明劲是不是就是肌肉的收缩力?暗劲是筋膜的弹性势能?化劲是神经系统的协调控制?\"
郭云深瞪大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武学就是武学,扯什么西洋玩意!\"但他随即又摸了摸胡子,\"不过...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江逾明趁热打铁:\"前辈,我在想,如果能用科学的方法分析形意拳的发力原理,或许能找出更高效的训练方式...\"
\"胡说八道!\"郭云深一拍石桌,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起来,\"武学是千年传承,岂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用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江逾明并不气馁:\"前辈,西洋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把他们的拳击、击剑都系统化了,所以推广得快...\"
\"放屁!\"郭云深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明天寅时,二十圈翻倍!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洋理论厉害,还是我的土法子管用!\"
中午时分,郭云深的儿子郭大勇从县城回来,带了些猪肉和烧酒。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材敦实,面容憨厚,一看就是个本分生意人。
\"爹,这位是?\"郭大勇好奇地打量着江逾明。
\"萧野的儿子,来学拳的。\"郭云深简短介绍。
郭大勇热情地握住江逾明的手:\"萧大哥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我在县城开了间杂货铺,有空来坐坐。\"
吃饭时,江逾明注意到郭云深对儿子态度有些冷淡。后来趁郭大勇去厨房帮忙,郭云深才低声说:\"我这儿子不是练武的料,我也没强求。练武太苦,我不想他走我的老路。\"
江逾明理解地点点头。郭云深年轻时因武惹祸,坐过八年牢,自然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
下午,郭云深带江逾明去了村里的祠堂。祠堂后面有个小院子,是村里年轻人练武的地方。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在练习基本功,看到郭云深进来,立刻停下行礼。
\"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你们叫他江师兄就行。\"郭云深简单介绍,\"今天教你们半步崩拳。\"
江逾明惊讶地发现,郭云深竟然从最核心的招式开始教起,而不是像一般师父那样从最基础的开始。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说:\"年头不太平,能教一点是一点。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半步崩拳是郭云深的成名绝技,源自他狱中八年戴着枷锁练拳的经历。因为枷锁限制,只能迈出半步,却因此练就了独步天下的短距离发力技巧。
\"看好了。\"郭云深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两脚之间只有半步距离。他身体微微下沉,右拳收于腰间,然后突然发力。
\"砰!\"
一声闷响,三米外的一个沙袋竟然应声而破,沙子哗啦啦流了一地。几个年轻人都看傻了,江逾明更是目瞪口呆——这完全违背了物理学常识!
\"这就是半步崩拳。\"郭云深面不改色,\"力从地起,经腿、腰、背、肩、肘,最后达于拳面。看似只用了半步距离,实则调动了全身之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郭云深耐心地纠正每个人的姿势,讲解发力的要点。江逾明发现,老人教拳时完全变了一个人,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已是七十八岁高龄。
傍晚回到郭家小院,江逾明浑身酸痛,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拿出笔记本,迅速记录下今天学到的要点,并尝试用现代生物力学原理分析半步崩拳的发力机制。
\"不对,如果按照肌肉发力顺序...\"江逾明喃喃自语,完全没注意到郭云深已经站在他身后。
\"还在琢磨你那套洋理论?\"郭云深的声音吓了江逾明一跳。
江逾明连忙合上笔记本:\"前辈,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郭云深罕见地没有发火,而是坐在江逾明对面,\"当年我师父教我时说过,'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德,必定要惹祸'。你读书多,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江逾明郑重地点点头:\"前辈放心,我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绝不会恃强凌弱。\"
郭云深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你比你爹强。那小子当年学拳,就想着怎么打架斗狠。\"他抬头望着渐暗的天空,\"这世道,读书人比武夫有用。但有时候,拳头比道理管用。\"
江逾明深有同感。在这个列强环伺的时代,没有武力保障的文明,终究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想起与威廉的三年之约,想起远在上海等他的阮昭,更想起下落不明的父亲萧野。
\"前辈,明天我能开始学辛酉刀法吗?\"江逾明突然问道。
郭云深挑了挑眉毛:\"这么急?\"
\"年头不太平啊。\"江逾明借用老人的话,\"能学一点是一点。\"
郭云深哈哈大笑,拍了拍江逾明的肩膀:\"好!明天教你辛酉刀法。不过...\"他指了指院角的两把大铁刀,\"今晚先把那两把刀磨利了。钝刀不如烧火棍!\"
月光下,江逾明坐在磨刀石前,有节奏地推拉着手中的铁刀。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就像这个古老国度在时代变革中的阵痛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