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乌衣巷口有座废庙,檐角铜铃经百年风雨仍叮当作响。老人们说,那是狐仙庙,每逢雨夜,能看见白衣女子提着琉璃灯立在断垣前,灯影里隐约有条蓬松的狐尾拖在青石板上。
万历三十七年冬,书生苏妄言抱着半卷残页蜷缩在破庙香案下。冻僵的手指划过《山海经》里“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的记载时,檐角突然坠下团雪白的影子。
是只白狐,左前爪被猎人的弩箭射穿,尾尖沾着未干的血渍。它瑟瑟发抖地望着苏妄言,琥珀色瞳孔里竟有乞怜之意。
“万物有灵。”苏妄言解下腰间玉佩,用碎瓷片割开狐爪伤口。他本是金陵书香门第之后,父亲因直言获罪入狱,家道中落后只能靠替人抄书为生。此刻借着月光,他看见狐毛下竟有片淡金色的胎记,形似莲花。
白狐伤愈那日,苏妄言在供桌上发现串晶莹的葡萄。隆冬时节何来鲜果?他抬头时,香案上的烛火突然化作流萤,绕着他转了三圈才消失在夜色里。
次年惊蛰,苏妄言收到书院的推荐信。背着行囊离开破庙时,衣角被什么轻轻扯住,回头只见白衣少女立在梅枝上,鬓边簪着朵白梅,正是他救下的白狐所化。
“我名绥绥。”少女指尖掠过他冻裂的掌心,伤口瞬间愈合,“公子可愿让我随行?”她腕间银铃轻响,苏妄言注意到那串铃铛与庙中残碑上的狐首纹一模一样。
都城书院的日子清苦,绥绥总在深夜提着琉璃灯等他抄书归来。灯影里她的影子时而修长,时而在石阶上投下蓬松的狐尾。苏妄言装作未见,只当是自己眼花——直到清明前夜,他撞见绥绥对着月亮吞吐月华,身后九条尾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我本青丘狐族,五百年前遭雷劫时被猎人所伤,是公子在破庙救我。”绥绥跪坐在地,尾尖不安地绞动,“本想等公子金榜题名再道别……”
“傻话。”苏妄言替她拂去肩上落英,“人妖又如何?你从未害过人。”他不知,此刻院墙外有双眼睛正盯着这幕——捕妖师沈玄机的弟子,正将绘有九尾狐的绘卷收进竹筒。
夏初,都城爆发时疫。苏妄言在义诊棚替百姓施药,绥绥则每日进山采来千年灵芝。她指尖抚过病人额头,高烧便退,却因此耗损修为,白日里常化作原形蜷缩在他袖中。
“那狐妖定是要吸干人精魄!”流言始于药铺掌柜,他因卖假药被绥绥当众揭穿,此刻正拉着沈玄机的衣摆哭诉,“昨夜我看见她现出原形,嘴里叼着人的魂魄!”
沈玄机是“镇邪司”传人,腰间佩剑刻着二十八宿星图。他闯入书院那日,绥绥正用妖力替最后一位孩童续命,尾尖已呈透明色。
“妖类惑人,罪当诛!”沈玄机的缚妖索缠上绥绥脖颈时,苏妄言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混乱中,绥绥的琉璃灯摔在地上,灯光映出墙角堆积的药渣——全是她用内丹温养的救命药材。
“你看清楚,这些是……”苏妄言的话被沈玄机的冷笑打断。捕妖师抽出符纸贴在绥绥额间,她痛得蜷成一团,尾尖的金莲花胎记渐渐浮现。
“青丘狐族?”沈玄机瞳孔骤缩,想起祖传典籍里记载的“九尾衔灯,可照黄泉”。传说青丘狐的内丹能令人起死回生,百年前他祖父便是为夺狐丹命丧雷劫。
七月十五,中元节。绥绥被囚在镇邪司地牢,铁窗外飘着冷雨。苏妄言跪在司门前,怀里抱着从破庙带来的《山海经》,书页间夹着绥绥掉落的狐毛。
“若她是妖,那救人的妖与害人的人,又有何分别?”他仰头望着沈玄机,额角磕在青石板上,“那年疫病,是她用百年修为换了百人平安;去年冬夜,是她用体温暖了我冻僵的手……”
沈玄机的剑突然嗡鸣——地牢方向传来巨响。绥绥挣断锁链,尾尖的金莲花胎记发出强光,竟将镇邪司的符阵烧出裂缝。她踉跄着扑向苏妄言,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沈玄机。
“跟我来!”绥绥拽着他躲进巷尾的土地庙,指尖在砖墙上画出狐形咒印。庙中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全部亮起,映出她愈发透明的身影:“沈家人追的是我的内丹,若他们得手,青丘秘境便再无护山大阵……”
话音未落,沈玄机的剑已劈开庙门。符光中,绥绥突然化作白狐扑向他,却被剑风扫中,内丹从口中脱出,滴着血落在苏妄言掌心。
“收好它。”她的声音像碎雪,“去乌衣巷破庙,找狐首碑……”话未说完,已被沈玄机的缚妖索缠住。
苏妄言冒雨狂奔至破庙时,庙中景象突然变化——断墙化作白玉牌楼,檐角铜铃变成九尾狐首,香案上的《山海经》竟自动翻开,露出夹层里的绢画。
画上是百年前的场景:青丘狐族举族迁徙,为首的九尾白狐将内丹融入山壁,化作护山大阵。阵眼处,刻着与绥绥相同的金莲花胎记。
“原来你是青丘守阵灵狐……”苏妄言握住内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沈玄机的冷笑。捕妖师举着罗盘逼近,罗盘中心正是绥绥的方位:“交出狐丹,我饶她全尸。”
“你祖父当年就是为夺狐丹而死,对吗?”苏妄言想起书院旧籍里的记载,“他误闯入青丘秘境,是守阵灵狐放他生路,他却恩将仇报……”
沈玄机的剑突然颤抖。父亲临终前曾说,祖父临终前捧着半块狐首玉,念叨着“白狐衔灯,照我归乡”。此刻看着苏妄言掌心的内丹,他忽然想起绥绥救人时的眼神——与祖父画中那只白狐如出一辙。
“阵破之日,青丘万妖将无栖身之所。”苏妄言将内丹按在狐首碑上,碑身突然浮现出星图,“你镇邪司的职责是斩妖除魔,可若妖不伤民,又何须赶尽杀绝?”
地动山摇中,破庙化作青丘入口。绥绥被吊在阵眼处,尾尖已开始消散。苏妄言冲过去抱住她,沈玄机的剑最终落在地上——他看见阵中浮现出无数画面:绥绥在疫病中救人,在雪夜替苏妄言暖手,在破庙中对着他的睡颜落泪……
“破阵者,需以命换命。”绥绥勉强抬头,“公子快走,青丘……会护你平安……”
“我既救过你一次,便要救你第二次。”苏妄言取出随身携带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护身符,“当年父亲说,玉中有苏家先祖的浩然之气。”他将玉佩按在内丹上,两道光芒融合,阵眼处的金莲花胎记突然绽放。
沈玄机突然明白,百年前祖父夺走的不是狐丹,而是守阵灵狐的护心玉。此刻玉佩归位,青丘大阵重新亮起,绥绥的尾尖渐渐凝实。
晨光初绽时,青丘秘境隐入云雾。苏妄言抱着变回人形的绥绥站在乌衣巷口,沈玄机默默收起佩剑,腰间的二十八宿剑穗已褪去三分之一——那是他为破阵损耗的修为。
“镇邪司今后会记着,妖亦有善恶。”捕妖师转身时,留下块刻着狐首纹的腰牌,“若有难处,可凭此牌来寻我。”
绥绥醒来时,看见苏妄言鬓角添了几根白发。她指尖抚过他眉间,那些因损耗阳气而生的细纹渐渐消失:“傻公子,凡人怎可强融妖丹?”
“若不是你,我早冻死在破庙了。”苏妄言替她簪好白梅,忽然瞥见巷口有人影晃动——是书院的同窗,举着喜报高喊“苏公子中举”。
十年后,乌衣巷的破庙早已修缮一新,檐角铜铃下挂着块木牌,上书“青丘祠”。每逢雨夜,总有人看见祠中走出对璧人:男子捧着书卷,女子提着琉璃灯,灯影里的狐尾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而镇邪司的典籍里,从此多了段记载:“青丘有灵,名曰白绥,衔灯照夜,渡人疾苦。人与妖兮,何辨善恶?心正则灵,心邪则魔。”
夜风拂过祠前的槐树,将檐角铜铃吹得叮当作响。绥绥望着灯下苏妄言的侧脸,忽然想起初遇时那个寒夜——原来有些缘分,早在他为她舔舐伤口时便已注定,正如琉璃灯芯上的火焰,百年不熄,千年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