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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鼎书 第七章:辕门刁斗寒

作者:小美不要骗我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02 11:12:16 来源:平板电子书

壶关,已成死地。

北朝悍将拓跋雄统御的数万虎狼之师,铁桶般箍住了这座扼守太行咽喉的雄关。关墙之下,营寨连绵,刁斗森严,日夜不息的巡骑踏起滚滚烟尘,遮断了天际。拓跋雄用兵如其人,冰冷,坚硬,不留缝隙。他深谙萧胤“困死”二字的真意——不浪掷士卒性命强攻坚城,只将这关隘变成一座巨大的石磨,用饥饿和绝望,缓慢而残酷地碾碎守军的骨头与意志。粮道已断,水源被控,连飞鸟都难以安然越过那道无形的死亡界线。关城之内,那面被鲜血浸透、又被朔风撕裂了数次的“高”字大旗,依旧倔强地悬在残破的箭楼之上,猎猎作响,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不屈的脉搏,却也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关内,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和绝望的沉重。伤兵营里,低沉的呻吟如同永不止息的背景音,药气与腐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老军医颤抖的手揭开邓瑶卿肩背的纱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新生的肉芽与顽固的溃烂纠缠搏斗,脓血丝丝渗出。军医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邓将军……箭簇入骨太深,邪毒已入膏肓……清创拔毒的金疮药,昨日便已告罄……盐水……盐水也快没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在宣判。

高肃一身铁甲未卸,沾满烟尘血污,他半跪在简陋的病榻前,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邓瑶卿冰冷的手指。邓瑶卿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寒潭深水,映着高肃满是胡茬、焦虑不堪的脸。她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只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伤兵的呻吟淹没:“高……大哥……莫忧……死不了……壶关还在……我……就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气息。

高肃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酸楚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热流,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省些力气!药……总会有的!”他猛地站起身,铁甲铿锵作响,对着老军医喝道,更像是命令自己:“用盐水!再烈的烧酒也成!用火烧过的匕首!无论如何,把毒脓给我逼出来!”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缺医少药、在痛苦中无声挣扎、眼神空洞的伤兵,一股狂暴的怒火和刻骨的无力感直冲头顶。他大步冲出营房,对着肃立在寒风中的亲兵队长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传我军令!所有能动的人,包括伙夫马夫!把犄角旮旯都给老子翻遍!老鼠洞也别放过!但凡能入口的东西,一粒粟米、一片草根、一块树皮、一窝虫卵,全部集中!伤兵营优先!违令私藏者,斩!斩立决!”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绝望的关城内激起一阵无声的风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如同饥饿的幽灵,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每一寸可能藏匿食物的角落疯狂地搜寻。坍塌的屋舍被重新翻掘,早已枯死的树被剥下最后一点韧皮,甚至有人不顾危险,攀下陡峭的关内悬崖,试图寻找可能残存的鸟窝或岩缝里的苔藓。每一次微小的发现——几颗干瘪的野果,一小把苦涩的草籽,甚至一窝蠕动的蛆虫——都会引来一片压抑的吞咽声和小心翼翼传递的目光。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但求生的本能和对那面残旗的守护,支撑着他们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在死亡边缘艰难爬行。

关外,拓跋雄的中军大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炭火烧得正旺,熊熊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将帐内映照得亮如白昼,与关内的阴暗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对比。拓跋雄踞坐主位,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面容冷硬如铁铸,正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一块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羊腿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诱人声响,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几乎要穿透帐幕。下首坐着几位副将,个个盔甲鲜明,面色红润,面前案几上摆放着美酒鲜果,与关内景象判若云泥。

“报——!”一名斥候疾步入帐,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将军,关内守军今日似在疯狂搜寻食物,连悬崖峭壁都有人攀爬,形同饿鬼。”

拓跋雄眼皮都没抬一下,将一块肥美鲜嫩的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油脂沾满了他的络腮胡须。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声音含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搜?让他们搜!瓮中之鳖,能翻出什么浪花?传令各营,给本将守死了!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他放下小刀,拿起温热的酒囊猛灌一口,烈酒的气息喷薄而出,眼中闪烁着残忍而笃定的满意光芒,“告诉儿郎们,再耗上十天半月,本将军带他们进壶关,吃香喝辣!那高肃和邓瑶卿的头颅,正好给陛下南征祭旗!到时,这关内的每一粒粮食,都是我们的战利品!”

帐中立刻响起一阵粗豪而嗜血的应和声,酒肉的香气混杂着对破关后杀戮、掠夺和饱食的**裸渴望,在温暖如春的军帐里发酵、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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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西昌国都襄阳城,也被另一种巨大的、无形的阴云所笼罩。北朝皇帝萧胤倾国南征、百万大军即将叩关的消息,如同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惊雷,狠狠劈在朝堂的琉璃瓦上,震得殿宇梁柱都似在嗡鸣,恐惧的涟漪在每一个大臣心底疯狂扩散。

朝会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几乎要将人窒息。老将邓羌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一步踏出班列,声如洪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回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反复激荡:“主上!壶关乃我荆襄命脉!高肃、邓瑶卿并数千将士,皆为国家柱石,此刻正浴血死守,粮道断绝,危在旦夕!臣请主上速发援兵!末将愿亲率本部三千死士,拼死凿开一条血路,接应壶关袍泽!迟一刻,关内便是尸山血海!关破,则襄阳门户洞开,北虏铁骑将长驱直入!主上,时不我待啊!”他重重顿首,额头撞击冰冷的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殷红的血迹瞬间染红了额角,触目惊心。

户部尚书面如死灰,捧着一本几乎空白的簿册,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感:“主上明鉴!国库……国库早已如洗啊!去岁大灾,饿殍遍野,主上仁德,倾尽府库赈济,元气大伤!今春勉力恢复,所积钱粮,大半已用于赈抚流民及壶关前番血战之消耗……如今……如今便是将宫室拆了、将臣等家产抄没,也难支应大军一月之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臣万死难辞其咎!”他匍匐在地,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

殿角,主战与主守、或明言或暗示求和的低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在每个大臣的心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百万大军的阴影,如同天倾,足以压垮任何残存的侥幸。

王座之上,年轻的西昌主君杨匡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他身着朴素的靛青色常服,连日赈灾的疲惫刻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沉稳如深潭,缓缓扫视着阶下众臣的慌乱、悲愤与绝望。他没有立刻回应邓羌血染金砖的请战,也未理会户部尚书涕泪横流的哭穷,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悬挂于殿侧的巨大舆图上,那蜿蜒的山川河流,险峻的关隘,标注着敌我态势的朱砂印记,仿佛蕴含着破局的密码。

“卿等之言,孤已尽知。”杨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与悲鸣。“壶关将士,乃孤之骨肉手足,血脉相连,岂能不救?然拓跋雄铁壁合围,坚如磐石,强攻粮道,无异以卵击石,徒增袍泽伤亡,正中萧胤下怀。”他顿了顿,手指精准地指向舆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冀州、并州新附之地,荆襄纵横的水网,东南方向的建邺,以及壶关那一点倔强的朱砂。“萧胤倾国而来,旌旗蔽日,声势滔天,然其并非无懈可击!此乃外强中干之巨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条分缕析,字字如刀,斩向那看似无解的困局:

“其一,百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如山如海!其新拓并、冀之地,民心未附,根基不稳,如同沙上筑塔!萧胤为供此滔天兵锋,必行强征暴敛之策!后方怨声载道,隐患丛生,此为其‘腹心之疾’,迟早爆发!”

“其二,”他的手指划过荆襄错综复杂的水网与山岭,“其大军南下,所过之处,皆我荆襄故土!山川险峻,河流纵横,利于守御,不利驰骋!且萧胤久居北地,其军惯于平原骑战,入我山林水网,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战力必大打折扣!此为其‘手足之困’!”

“其三,”他的目光陡然转向东南方向,落在标注着“东盛建邺”的位置上,“东盛李曦,雄踞江淮,拥兵自重,岂是甘居人下、坐视萧胤独大之辈?萧胤若灭我西昌,下一个兵锋所指,必是建邺!李曦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岂能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此乃萧胤‘肘腋之患’!李曦不动,非不欲动,乃在观望待价耳!”

“其四,”杨匡的声音放缓,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脸,“壶关将士,身陷绝境,犹死战不屈!此非仅为守土,更为护民!我荆襄千百万生民,家园在此,祖宗庐墓在此!焉能坐视家国沦丧于胡虏铁蹄?民心所向,即我西昌最坚固的城墙!此乃萧胤‘根本之忌’,其纵有百万大军,亦难填我荆襄万众一心之壑!”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姿如同定海神针,一股沉雄坚韧的君主气度沛然而生,瞬间驱散了殿中弥漫的恐慌:“故此,萧胤之百万大军,看似泰山压顶,实则强弩穿鲁缟,其势难久!我西昌上下,当同心戮力,持重待机,破其一点,则全局可活!”

杨匡的目光再次扫过众臣,不容置疑地下达王命:

“邓羌听令!”

“末将在!”邓羌精神一振,昂首抱拳,额角的血迹犹在。

“擢升你为荆襄诸军总督,总揽壶关前线及襄阳防务!孤不让你强攻粮道,但命你以一切手段,袭扰、迟滞拓跋雄围困之军!佯攻、疑兵、夜袭、断其小股粮秣运输,务必使其不得安枕!更要让壶关守军知道,孤与襄阳,与他们同在!此乃‘精神粮道’,务必打通!可能办到?”杨匡目光如炬,直视邓羌。

“末将领命!万死不辞!必使拓跋雄寝食难安,使壶关将士知主上殷殷在念!”邓羌声如炸雷,眼中燃起熊熊火焰。

“户部!”

“臣……臣在!”户部尚书慌忙应声。

“即日起,宫中用度再减七成!孤与后宫,日食两餐,去肉减膳!所有节省钱粮,连同国库最后存余,优先保障军需与壶关前线!另,传孤王命于各郡县,开官仓平粜,稳定市价,严防奸商囤积居奇!敢有发国难财者,杀无赦!孤要荆襄民心不乱,物价不腾!”杨匡的声音冰冷如铁。

“臣……遵命!”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而下,却也感受到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中书令!”

“臣在!”

“拟国书,加封东盛国主李曦为‘大司马、假黄钺、都督荆扬诸军事’,以王侯之礼,遣能言善辩之重臣,携国书及重宝,星夜兼程赶赴建邺!务必晓以唇齿相依、存亡继绝之大义,痛陈萧胤野心,力促其与我西昌结盟,共抗北虏!言辞需极尽谦恭,剖析需鞭辟入里,务求其心动!”杨匡语速极快,思虑周密。

“臣领命!必选干才,不辱使命!”中书令躬身应道。

“再拟《求贤令》,布告天下州县!凡有治国安邦之策、破敌守土之能、奇技百工之长者,不论出身门第,皆可上书自荐或由州县举荐!孤虚席以待,量才授职!此令需广贴城门,务使人尽皆知!国难当头,孤求贤若渴!”杨匡的声音带着一种敞开怀抱的急切。

“臣即刻去办!”

一道道王命清晰果断,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剑,将笼罩襄阳的恐慌与混乱劈开一道缝隙。众臣看着王座上那年轻的君上,在他沉静而刚毅的目光下,惶惑渐去,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和隐隐的希望开始凝聚。西昌这架濒临散架的马车,在杨匡的强力驱动下,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开始朝着未知的决战深渊,义无反顾地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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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盛国都建邺城,秦淮河畔的烟水繁华,似乎暂时隔绝了北方传来的凛冽战意。然而,太初宫深处的书房内,气氛却比襄阳的朝堂更加幽深难测。

东盛国主李曦,年近六旬,须发已见斑白,穿着一身宽大的深青色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重重帷幕。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张边缘摩挲着。

“萧胤……终于动了。”他低语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久经风浪的深沉,“百万之众,御驾亲征……好大的手笔。”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脑海中勾勒那铁骑洪流席卷南下的恐怖景象。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臣,中书令王衍,须发皆白,躬身低声道:“主上,西昌遣使已在路上,不日将抵建邺。观其国书措辞,谦卑恳切,加封之礼亦极尽尊崇,显是存了结盟共抗之心。杨匡此子,于国破家亡之际登位,竟能稳住局面,如今更敢直面萧胤锋芒,不可小觑。若西昌覆灭,萧胤挟大胜之威顺流东下,我东盛……危矣。”王衍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曦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杨匡……确有其父杨平之勇,更添了几分隐忍和谋略。孤……小看他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峭的锋芒,“然,唇亡齿寒之理,孤岂不知?只是这‘齿’,也需是能咬人的好牙口才行。”他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榻边的小几,“西昌积弱,壶关危如累卵,纵有杨匡励精图治,又能撑得几时?孤若此刻贸然出兵援救,大军西进,粮秣耗费巨大不说,万一萧胤分兵东击,或那杨匡守不住荆襄,我东盛精锐岂非陷于泥潭,反受其累?”

他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药味让他微微蹙眉:“再者,大都督张荣那边……”李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巢湖水师操练,进展如何?他……近日可有异动?”

王衍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回主上,张都督日夜操劳水军,战船阵列颇有章法。只是……其心腹将领调动频繁,尤其拱卫建邺的几处营寨……似乎……有加强之象。幼主殿下……”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殿下依旧‘病体沉疴’,深居简出,张都督每日派人‘问安’,实则……形同监禁。”

李曦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将药盏重重放回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望向窗外建邺城迷离的灯火,那繁华深处,潜藏着无数噬人的暗流。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深重的倦意和冰冷的算计。

“告诉礼部,西昌使臣到时,以王使之礼相待,规格要高,场面要足。孤……会亲自接见。”李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疏离,“至于结盟出兵之事……兹事体大,关乎国运,需从长计议。让使臣安心住下,好好领略我建邺风华。荆襄战局瞬息万变,且看那杨匡……能否给孤一个出兵的理由,一个……值得孤押上东盛国本的理由。”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孤要的,是能咬死萧胤的‘齿’,而不是一块硌掉孤牙齿的石头。”

“是,老臣明白。”王衍深深一躬,明白了国主深意——坐山观虎斗,待价而沽。东盛这艘船,在惊涛骇浪将至之时,掌舵的李曦选择了最谨慎也最冷酷的航向:暂泊港湾,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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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襄大地的深秋,寒意一日重过一日。天空铅云低垂,酝酿着一场冰冷的冬雨。

襄阳王宫,书房灯火长明。堆积如山的军报、地图、户部钱粮册子几乎将宽大的书案淹没。杨匡已在此熬了不知几个通宵,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荆襄地形图上,用朱笔细细勾画着几条隐秘的山间小道,眉头紧锁,反复推演着邓羌袭扰拓跋雄的可能路线与效果。

陈芷兰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粟米羹,轻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素净的布裙,发髻简单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温婉。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宫中,协助整理文书,照料杨匡起居,如同无声的溪流,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她将羹碗轻轻放在案角,柔声道:“主上,夜深了,用些羹汤暖暖身子吧。”

杨匡这才从地图中抬起头,看到陈芷兰眼中掩饰不住的关切,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暖意。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声音带着沙哑:“有劳了。你也早些歇息,不必陪孤熬着。”

“主上为国事操劳至此,民女不过尽些微薄之力。”陈芷兰摇摇头,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地图上,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主上……壶关那边……”她不敢深问,怕触及那沉重的答案。

杨匡端起温热的羹碗,喝了一口,粟米的清香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焦灼。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那血与火交织的孤城:“高肃,瑶卿……还有数千将士……他们在用命,为孤,为西昌争取时间。孤……不能让他们等得太久。”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钢铁般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荆襄总督邓羌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甲胄上犹带着夜露的湿痕和新鲜的泥点,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嘶哑的嗓子如同破锣般吼了出来:

“主上!成了!粮道……精神粮道!通了!”

杨匡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如何通的?速速道来!”

邓羌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野狼般的光芒:“末将遵主上王命,不敢强攻!选了军中数十名最悍不畏死、熟悉山林的斥候老卒!让他们背负干粮、火油、箭矢,还有……还有末将亲笔所书、加盖了主上印玺的帛书!趁昨夜风雨交加,从北面鹰愁涧绝壁攀下!那地方,壁立千仞,猿猴难攀,飞鸟难度,拓跋雄的哨卡根本想不到!摔死了三个弟兄……余下的,硬是像壁虎一样,贴着万丈悬崖,一寸一寸爬进了壶关内墙!高肃……高肃他接到了!帛书和部分给养,送到了!关内……士气大振!”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高肃将军让死士带回口信:关在人在,请主上宽心!”

杨匡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好!好!邓老将军!好样的!孤的将士们,都是好样的!”他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沉重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邓羌:“拓跋雄可有察觉?伤亡如何?”

“暂时没有!”邓羌肯定道,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鹰愁涧险绝,风雨又大,他们只当是山石滚落。不过此法可一不可再,拓跋雄迟早会加强巡查。末将已令其他斥候分队,在壶关外围不同方向同时发动小规模袭扰,制造混乱,分散其注意!伤亡……鹰愁涧折了三名好手,外围袭扰战死十一人,伤二十余……”

“足够了!”杨匡斩钉截铁,眼中燃烧起熊熊火焰,“有此一信,壶关将士便知孤未相忘!军心可用!老将军辛苦了!”他大步绕过书案,走到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壶关的位置,然后猛地划向北方萧胤大军可能的集结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胤欲以百万之众压垮我荆襄?孤倒要看看,他这‘强弩之末’,究竟还有几分力道!传孤王命——”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邓羌和陈芷兰惊愕的脸,一字一句,声震殿宇:

“即日起,移驾樊城!孤,要亲临前线!孤要站在荆襄军民之前,看看他萧定权的龙旗,到底有多重!”

“主上!”邓羌和陈芷兰同时惊呼。

“主上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樊城直面北虏兵锋,危如累卵啊!”邓羌急道,额头青筋跳动。

“主上……”陈芷兰眼中满是担忧,欲言又止。

杨匡抬手止住他们的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壶关将士在流血,在挨饿,在替孤、替西昌死守国门!孤岂能安坐于这襄阳深宫之中?孤要与他们同在这荆襄大地之上!孤要亲执鼓槌,为邓老将军、为高肃、为瑶卿、为每一个西昌儿郎助威!孤要让天下人知道,西昌之主,宁碎于此,决不后退半步!”

他走到殿门口,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朴素的衣袍。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殿宇的琉璃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变而呜咽。雨水迅速打湿了殿前的汉白玉阶,汇成细小的溪流。

杨匡站在门廊下,任凭寒风冷雨扑打着脸颊,他仰头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水汽的冰凉空气,仿佛要将这荆襄大地的气息、这风雨欲来的沉重,都吸入肺腑之中。他的侧脸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穿透雨幕,直刺向那遥远的、战云密布的北方。

“备驾!传孤甲胄来!”他低沉而有力的命令,穿透了潇潇雨声,如同出征的战鼓,在深沉的雨夜中隆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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