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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是灯火 第17章 将融未融的雪

作者:橙黄橘绿有时候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6-03 08:16:00 来源:小说旗

宜棠不曾醒来。

直到第二日,荣家成发现不对劲闯入女儿房内,宜棠已经烧到满脸赤红。

荣家成推开描金槅扇的瞬间,穿堂风卷起《柳叶刀》杂志,铜版纸上的解剖图正对宜棠潮红的面颊。

他袖口沾染的雪松香混着阿司匹林的苦,在琉璃药瓶碰撞声中酿成诡异安神剂。

荣家成连忙喂了阿司匹林与宜棠,又吩咐嬷嬷端来一盆温水,不停为宜棠擦拭,半个时辰下来,仍不见好转,嬷嬷建议去找连泽,荣家成不许,心一横,着人取了些冰水,不停为宜棠擦拭额头,折腾到晚上,宜棠方才睁眼,有了些精神,荣家成喂了姜汤给宜棠喝,几碗下去,宜棠开始密密麻麻冒汗,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有惊无险,荣家成松了一口气。

锦津来了几次,都被荣家成打发走了,也未说宜棠病了,只说不方便,锦津本来就畏惧舅舅,连看一眼都怕,只好铩羽而归,可新嫁娘的欢喜不安只可以与宜棠分享,见不着宜棠着实又不甘心,只好跟连泽抱怨。

连泽借故拦住宜棠院子里的下人,给了几块两l银子,便得到了消息。

连泽怒不可遏,踹开垂花门,问道:“舅舅,宜棠危在旦夕,你也要顾念许多个没用的,阻拦我来看她吗?”

“没有。”荣家成气定神闲,“我不过是觉得锦津话多,怕她扰了棠儿,你与锦津不同,想去便去吧。”

连泽一拳打在棉花上,“舅舅,宜棠高烧不退时,你为什么不找我?”

“服用阿司匹林,物理降温都做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荣家成问道。

“用酒精擦浴!”他扯开领口温莎结,德制听诊器撞在拔步床柱上。

荣家成按住他手臂时,两人袖口金线刺绣在汽灯光下交缠如斗兽,惊得药箱底层吗啡瓶滚落床底,在羊毛毡上碾出药痕。

“舅舅!”连泽不知道该如何讲,荣家成倒是一笑,“你冷静下来,遇事想一想,现在回国来做事情,虽然是做教员和医生,相对单纯,但你父亲对你有期许,你再成熟些,必然能如你父亲的愿。”

“我做医生就好,教书也好,治人也罢,专业精进,别人就说不了闲话。”连泽不服道。

“连泽,你长得真像你外祖父,你外祖父一辈子做盐商,开钱庄,可他是真正的银行家,可惜生不逢时,壮志未酬,含恨而去。我只有棠儿,她是个女儿家,继承不了荣家家业,你虽姓钟,可也流着荣家血脉,舅舅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明白。”荣家成黯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列祖列宗,也未让宜棠幸福。

“舅舅。”连泽对外祖父印象颇深,这一番话让他动容。

院外骤起驼铃,荣家成摩挲着青铜镇纸上的西域商旅纹,忽然轻笑,“世元该到玉门关了。”他指尖掠过《千金方》书脊的墨渍,那道浓黑恰如祁连山影,将宜棠蜷缩的身影全然笼罩。

“就不见宜棠了,她病着,给她些时间。”连泽道。

晨光穿透河西剪纸“鹿鹤同春”的镂空,在宜棠眼睑投下细碎金斑。连泽西装前襟残留的乙醚气息与荣家成佛珠沉香味在空气中相遇,互不退让。

榆木门扉上的斑驳朱漆在急促拍打下簌簌剥落,小丫头冻得青紫的赤脚在青石台阶上留下泥印。

嬷嬷提着的琉璃灯笼映出她散乱的麻花辫,发梢沾着骆驼刺的绒球,狐皮坎肩下露出半截磨破的羊皮袄——也许是偷穿了家中最体面的衣裳。

“糖大夫……”童音裹着戈壁夜风的沙粒,惊醒了檐角铜铃。

嬷嬷俯身时闻到她身上混杂的羊膻与奶酸味,瞧见脚踝处结痂的冻疮正渗着血丝。

荣家成和连泽二人都停下来,一脸警觉。

小丫头连哭带喊,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一会说娘要死了,一会说弟弟要死了,嬷嬷耐着性子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是妈妈要生小弟弟难产,已经一天一夜,稳婆郎中束手无策,听人说这里有个会治病还不要钱的糖姐姐,家里人就差了她来。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丫头说爷爷奶奶,娘和她,就没有其他人了。

“你爹呢?”嬷嬷边把孩子往里带边问。

“在打仗。”小丫头着急问:“糖姐姐在家吗?她真的能救我娘吗?”

嬷嬷示意她小声点,又将她留在门外,自己进去,跟荣老爷和钟少爷说了。

荣家成沉吟片刻,“喊宜棠起来吧。”又对着连泽交待:“你跟她一起去。”

“宜棠还病着……。”连泽不忍心。

“没事。”荣家成看了一眼嬷嬷

嬷嬷得了令,便去叫醒宜棠,宜棠朦朦胧胧,却听得真切,一骨碌爬起来,把头发束起,套上马裤,穿上皮夹袄,两脚蹬进羊皮靴子。

酸枝木药箱铜扣弹开的脆响惊起梁间燕雀。宜棠束发时散落的碎发在汽灯光中泛着金棕,马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自鸣钟,惊得钟摆晃出涟漪般的残影。她将德制产钳裹进敦煌经卷的动作行云流水,羊皮靴跟碾碎地砖缝里钻出的早春草芽。

连泽注视着她往鹿皮囊里装填麦芽糖块,糖纸窸窣声让人怦然心动。窗外突然卷进的风沙扑灭汽灯,黑暗中传来手术剪坠地的铮鸣。

宜棠挎着医药箱,又吩咐嬷嬷装了许多黄豆背在身上,交待连泽:“让阿宽骑马带着小姑娘。”

连泽点头,宜棠明显人瘦了一大转,刚刚退烧的人,应该是头重脚轻的,她却丝毫不见疲态,按部就班,干净利落,而又轻车熟路。

小丫头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狐疑道:“你就是糖姐姐?”

宜棠点点头。

小丫头问:“那你带了糖吗?他们说你治好了病就会给我们糖吃。”

宜棠塞了一块放在小姑娘手中,轻轻说道:“快带我们去,等到了,我再给你一块。”

下人牵来马,阿宽也另骑了一匹跟着,他跟了少爷二十年,少爷走哪儿他去哪儿,当年买他的荣老爷子是这么交待的,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是他的思维习惯,甚至肌肉记忆。

“你节省些力气,一会才有功夫给人接生。”宜棠身体确实还轻飘飘的,她任凭连泽将她揽在怀里,她也要积蓄力量,行医是个体力活。不过有连泽在,她心安许多。

枣红马踏碎结霜的苜蓿地,蹄铁与燧石相击迸出火星。宜棠皮夹袄领口扫过连泽下颌,混着淡淡苦杏仁味的体温透过法兰绒衬衫。

阿宽紧随其后,瞧见少爷西装下摆已被怀表链绞出裂口,金线刺绣在晨曦中如淌血的伤口。

梭梭树虬曲的枝干在薄雾中化作魑魅,枯死的胡杨林突然惊起寒鸦。

宜棠虚软的手指攥紧缰绳,羊皮手套在掌心勒出紫痕。连泽嗅到她发间残余的艾草灰味,混着高热刚退的潮气,像祁连山巅将融未融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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