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是灯火 第16章 远在天边的星辰

“舅舅。”待宜棠一走，连泽立刻不满。

“连泽。”荣家成打断连泽，“论心性，你还不如宜棠。她比你能沉住气。”

“你不过昨日才见她，怎么，就要当救世主，拯救她于盲婚哑嫁的苦海？”

“你德何能？如此高看自己？你若是只凭一见钟情的热情便以为能对人负责，你未免太幼稚了！”

“你与沈世元交好，宜棠是她的未婚妻，你如今这般，是何居心？”

听到此，连泽连忙反驳，“世元他……”

“你住口，你想说世元对宜棠无感？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宜棠，你不也是见宜棠之后才深陷其中？你如何敢说沈世元就不会？如今沈世元有名有份，而你……你若再放任自己的感情，不仅害了你自己，更是连累宜棠。”

“舅舅，我……。”连泽想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你好自为之。”荣家成丢下一句话。

待连泽告辞，荣家成又说道：“关于你母亲手术，不可轻举妄动，起码要送你母亲去兰州治疗，我自然会为你母亲找医生，在张掖实在是没有好的大夫和条件，仅凭你二人之力，一应设施也无，若有意外，你二人如何施救？若你母亲因你二人有恙，你二人如何心安？”

“舅舅为何要对宜棠那样说，惹她不平，心生误会？”连泽问道。

“宜棠不如你，她是学徒出身，水平比你差远了，她判断有误，也属正常。她本不是不慎重的人，却因为你昏了头。可学医做医生，是棠儿此生最大的依仗，我不忍斥责。对于棠儿，我这个父亲是有愧的。”荣家成道。

宜棠被父亲看穿，一连几日不出门，荣家成一反常态，同样在家打坐静修。

宜棠忍不住问道：“爹是对我不放心吗？”

荣家成笑笑，“自然不是，棠儿我是放心的，我们父女之间，有些话总是不方便说，你女儿家的心事，父亲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随意揣测，可我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样，我是清楚的。”

“我在家，是因为世元此行秘密，来时不定，只能我等着他。”荣家成大方说道。

“我不要见。”宜棠也很坦率。

“好。”荣家成径直答应，“婚前不见，也算合礼仪。”

一听这个字，宜棠就有些要命，红着脸说道：“那我走了。”

自鸣钟的铜摆锤在暮色中划出冷光，荣家成摘下玳瑁眼镜擦拭，镜片折射出窗棂上的河西剪纸纹样——飞天衣袂，拂过宜棠发间素银簪。

他指尖敲击《千金方》封皮的节奏突然停滞，案头青花胆瓶里斜插的沙枣枝簌簌颤动，抖落细碎黄花。

宜棠对气味极为敏感，一进房间，便闻到了玫瑰的香味儿，这个季节，断然没有玫瑰花。

宜棠循着香味，这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块玫瑰胰子，贴着锦津的簪花小楷：“小棠儿，虽然是大哥带回来的，但是是我送来的，功劳归我哦！你不在，我就放在你桌上了。”

玫瑰胰子在格楞窗透入的夕照中流转虹彩，锦津簪花小楷的墨迹晕染开淡淡松烟香。宜棠指尖抚过胰子边缘雕琢的并蒂莲纹，忽然嗅到多宝阁底层飘来的苦杏仁味——那是她私藏的医用吗啡。

宜棠拿起来，轻轻放在鼻子下方，嗅了嗅，刚放下，又拿起来，紫红色里透着光，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打在胰子上，如琥珀一般澄亮。

宜棠轻轻叹了口气，抽开书桌下方的抽屉，欲将胰子放进去，却被一面烫金字体反射的光迷了眼睛，宜棠有些懊恼，把东西抽出来，顿时愣住——是婚书。

宜棠如烫手山芋般失手掉在地上，果然，再璀璨的金，落到沉闷的暗色地毯上，也变得黯然。

婚书静静躺在地上，宜棠木木看着，半晌，才捡起来，顿了顿才打开，自己的名字立刻钻进了眼睛，挥之不去。

与“荣宜棠”并立的三个字是“沈世元”。

今借祁连雪水为墨，取敦煌星辉作笺，立此鸳盟。

父亲曾说祁连雪是活水，宜棠笑着回答，“春来消融，汇入河流，东到大海，殊途同归。”如今却又一语成谶的意思，明明毫无交集的人生，最终注定还要相逢。

至于西北的星辉，清冷而耀眼，漫天密布，却又都自成一体，各有各的光芒。

沈家显赫，必然浮夸，哪里会在意和欣赏这唾手可得又远在天边的星光。

房梁上一只崴脚的老鼠吱吱一叫，惊得宜棠收起胡思乱想。

及至要走，宜棠才突然有时间欣赏自己的房间。

榆木雕花拔步床占据内室中央，敦煌飞天纹样的床围纱帐半垂，床脚压着河西走廊特有的葡萄纹羊羔毛毡毯，酸枝木多宝阁摆着掐丝珐琅西洋镜。

房里的嬷嬷感念宜棠的慈悲，得知婚事后，便要为她绣一挂四合如意云肩，金线绣到一半的鸳鸯喙上沾着暗褐色血迹——宜棠不擅女红，原为好奇，不料果然连扎自己几针。

宜棠盘算自己要带走的东西，除了爹交付给她的地契和外国银行存单，就剩下多宝阁底层藏着牛皮包铜小药箱最为珍贵，嘉峪关商队带来的阿斯匹林和可卡因。

阳光穿透格楞窗上河西剪纸窗花，在拔步床朱漆栏杆折射出琥珀色光斑。

宜棠沉沉睡去，身体与思想都需要休息，她被婚约与自由牵扯得心力交瘁。

也许两者并不对立，可连泽的出现，把自由鲜明化了，加剧了她心里的忧虑。

她内心的不愿，隐秘的不甘，都在连泽的鼓励下，蓬勃生发，爆发出她自己也不曾料到的反抗力，可如今被父亲一眼识破，她就像个泄了气的球。

宜棠有些不认识自己，又有些怀疑自己，加上为姑母手术之事受挫，她有些负气，原来人生可以这样糟糕。

子夜汽灯在拔步床朱漆围栏投下鬼魅光影，宜棠的中衣被冷汗浸透，贴着敦煌飞天壁画纹样的床褥陡然变得沉重，宜棠昏昏沉沉，大概是过于难受了，她不自主哼唧起来，叫醒了外间守夜的嬷嬷。

嬷嬷以为宜棠梦魇，取了些火纸点燃，手持艾草束绕床三匝，火星坠入炭盆时爆出噼啪脆响，惊醒了酸枝木药箱里沉睡的手术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