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是灯火 第82章 她有万贯家资

月落西天，最后一缕银华掠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影。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与醒，界限逐渐模糊。

西凤儿见老太太歪躺在榻上好久了，眼睛似闭非闭，忍不住道：“老太太，回房睡吧。”

铜鹤香炉吞吐着沉水香的青烟，将紫檀榻上歪着的老太太笼在朦胧里。

老太太松垮的眼皮半阖着，枯枝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小几子，缀着翡翠的抹额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西凤儿见老太太颈后的靠枕歪了，轻手轻脚上前整理，老太太一动不动。

自鸣钟突然叮当一响，惊得老太太指间的翡翠佛珠倏地绷直，“什么时辰了？”

沙哑的声音与满室昏沉融为一体。

“回老太太，戌时三刻了。”西凤儿话音未落，云如梦去而复返，一双手重重甩在酸枝木茶几上。

她仍然穿着白日的正红缂丝褂，孔雀蓝马面裙上金线绣的如意纹随着急促呼吸起伏，“世元这孩子，打仗时倒是雷厉风行，怎的回家倒磨蹭起来？”

她极不耐烦，世元这个小子，跟她也不亲，不过他有本事，自己后半生，还是得靠他，回去左思右想，还是回了老太太这里，她的儿子已经不跟她一条心了，老太太自幼抢了去带，如今来个媳妇，若不借着老太太的权威，打压一番，日后怎么会把她这个姨娘放在眼里。

云如梦一副睥睨的神态，她熬了这么多年，她凭什么被一个又一个女人抢走儿子。

想到她生的儿子，云如梦依旧姣好的面容，呈现出趾高气扬的神态，她的儿子多么优秀！

铜鹤香炉腾起的青烟升起，老太太氤氲其中，真像一尊佛，神态安详，双目垂下。

沈世元军靴踏过青砖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鸦，裹着夜风掀帘而入。

书和突然从描金屏风后窜出来，藕荷色裙裾扫过青玉香几，险些碰倒汝窑梅瓶，众人都捏了一把汗，怕伤到二小姐，唯独她的亲娘云如梦冷眼旁观，恨不得她消失了才好。

“三哥！”她带着哭腔扑进兄长怀里，小脸蹭着冰凉的铜扣。云如梦“啪”地摔了茶盏，碎瓷溅到沈世元锃亮的军靴上，她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笑眯眯道：“世元，娘等你等累了，连茶杯都拿不住了。”

沈世元恍惚，宜棠的五官与自己的娘有几分相似，此刻云如梦的一颦一笑，却将二人割裂开来，沈世元想知道，宜棠会不会跟他的娘一样会撒娇？

老太太蓦然睁开眼，连带着无声无息的丫鬟媳妇们都突然精神起来 ，看着沈世元，老太太不说话，所有人都沉默，除了恃宠而骄的云如梦。

书和饿太久了，她有些忍不住，又扯了扯沈世元的衣袖，“三哥，你总算回来了。”

书和稚嫩的声音划破满室的沉寂，沈世元拉上书和的手，示意她不要讲话。

“成何体统！”云如梦漂亮的眸子冒出怒火，扫过沈世元空荡荡的身后，“你媳妇儿呢？”

“你一个人回来是怎么回事？”

云如梦突然的尖叫，让书和发颤，她紧张地握紧沈世元的手，怯生生看着沈世元。

沈世元拍了拍书和的头，扯开领子，露出刚长好的的伤疤。

他捡起块芙蓉糕就往嘴里塞，“奶奶，孙儿在外面就惦记您这个……”话没说完就被云如梦尖利的嗓音截住，“世元。”

老太太道：“要打要骂，等他肚子饱了再说。”

见书和咽了咽口水，沈世元拿了块糕点递给她，“吃吧，书和。”

书和小心翼翼尝起来，有三哥在，她放心下来。

“怎么，荣家没给你一口饭吃？”老太太笑道，“你巴巴儿的上门……”

“奶奶，不拘什么，您先让厨房给我一口热的。”

“西凤儿，没听说少爷饿了吗？”老太太直起身子，提高的声调，“你姨娘在，进来也不打招呼，一点规矩没有，只怕人要说奶奶没有带好你。”

丫鬟来报，大太太来了，老太太道：“愣着干嘛，快请进来。”

韫仪走进来，先问候了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如梦、世元。”这才坐下。

沈世元嘿嘿一笑，他若表现的对母亲过于亲密，云如梦必定会闹上一场。

满屋丫鬟媳妇儿活了过来，赶紧给沈世元张罗吃的。

沈世元一见到饭菜，狼吞虎咽，大口吃起来，倒真像是饿急了，把老太太心疼个没完，顿时就后悔起来，为什么不拦着云如梦，跟他置气做什么？一个上战场给沈家卖命的孩子，老太太心里酸酸的，这荣丫头合该心疼他才是，今天整的这一出，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您也吃啊！”沈世元见老太太看着自己，连忙停下来。

“这么晚了，我老太太吃了该闹肚子了。”老太太笑道，“听说荣丫头是个大夫，那敢情好，以后奶奶就指望她照顾了。”

“你吃，好孩子。”老太太就喜欢胃口好的孩子，对书和笑眯眯道：“书和，看你三哥吃得多香，你也多吃点。”

书和饿久了，听了老太太的话，狼吞虎咽起来，沈世元瞧见，满眼心疼，喂书和喝了一口汤，“慢点儿，小心噎着。”

云如梦最见不得女儿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低声喝道：“书和，有些规矩。”一边说着一边上手。

云如梦的指甲几乎掐进女儿胳膊：“跟你说了多少次......”书和腕上立刻浮起红痕，银箸“当啷”坠地。

大太太忙递过一双新的筷子，却被云如梦一记眼刀钉在半空。沈世元伸手揽过妹妹，安慰道：“书和，别怕，哥哥在。”

书和感激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嘴里有些含糊，“谢谢母亲。”

“要说就大声说，谁把你舌头剪了不成。”云如梦掐了一下书和，不解气又推了一把，书和本不敢哭，沈世元回头一看，书和泪珠子便滚下来。

众人知道云如梦的脾气，都不敢多言，老太太看着沈世元，沈世元搂过书和，柔声说道：“书和大了，要读书写字，以后去三哥院子里，跟着三嫂学好不好？”

书和战战兢兢看着云如梦，云如梦眼睛都要蹦出火星子，“世元，老太太在，你母亲和你姨娘都在，教导书和的责任，轮到上一个刚过门的媳妇儿吗？”

“西凤儿”，老太太提起筷子，“给我盛碗汤，给二太太也上一碗能去火的。”

“娘！”云如梦嗔道。

“行了，元哥儿你也见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元哥儿跟书和留下，陪我说说话。”

众人散去，丫鬟媳妇儿撤下盘子，捧来清茶，老太太道：“不喝这个，年纪大了，总睡不着，数着更漏过日子。”

“奶奶，回头让宜棠给您看看。”沈世元道，“她很厉害，孙儿这条命也是她捡回来的。”

老太太笑道，“进了沈家，安心做你媳妇儿，跟礼哥儿媳妇一样，生对双胞胎，一下两个男孩，多让人羡慕。”

又对着书和说：“你呀，别去烦你三哥三嫂，奶奶给你找人教你识字，你也少去你娘那儿，她处处要强，如今你三哥算是随了她的心愿，你个小丫头片子就可怜了。”

“你看你哥哥威风的，你怎么就怕这个那个，惹你娘生气呢！”

书和一听老太太似乎批评她的样子，吓得立刻又往沈世元身后躲去，老太太叹了口气，“被你娘打怕了，这孩子可怜见的。”

“求老太太多护着书和。”沈世元道。

“奶奶老了，能顶什么用？”老太太自嘲道，唤了西凤儿带书和去睡觉。

剩下祖孙俩儿，老太太忧虑道：“你大哥呢？”

“去广州了。”

“你大哥喜欢荣丫头，把荣丫头从白振海那土匪窝里救出来，是不是？”老太太叹息道，“早些时候，外面的报馆把荣丫头写成个红颜祸水，你爹费了一番功夫才压下去。”

“奶奶……”沈世元刚一开口便被老太太打断，“也不能全怪她，姑娘家，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要吃亏些。可奶奶也不能只体谅她，她跟你们俩个孙儿比，又算得了什么？我自然是疼自己的孙子。”

“今儿气性也大，家里不过略施小惩，便离家出走！”老太太声调缓缓的，看不出来是不是生气。

“奶奶，宜棠是怕犯了您的忌讳才不来沈家的，她抱着她亲爹的骨灰，怎么可能假手于人？”沈世元道。

“我一说你就护着，奶奶心里总归是不舒服，你可让奶奶出出气？”老太太嗔道，“什么叫大局，我且问你她如今姓荣姓沈？”

“奶奶，您嫁到沈家，就不管苏家了吗？”沈世元道，“打断骨头连着筋，苏杭屡犯军纪，若不是您求情，我早把他正法了！”

“他是你表哥。”老太太道，“我就那么一个侄儿，生了苏杭苏辰两个冤家，兄妹俩父母也无，我不关照些，苏家岂不是绝了后？”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顶嘴？”老太太回过味来，吃醋道：“刚娶了媳妇儿，就顶撞奶奶。元哥儿，你啊，别给我新媳妇儿招恨，你那不上路的姨娘，第一个要拿她好看。”

“奶奶，姨娘纵然有千般错，但孙子总归是她生的，还请奶奶多多教导姨娘，护着宜棠，给孙子留些脸面。”沈世元恳切道。

“老太太能有多大脸，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老太太指着世元的额头，嗔道。

“看您说的，谁不给您脸面，孙子第一个不答应。”沈世元连忙保证。

“你！”老太太佯装怒道：“苏辰与你青梅竹马，年岁相当，花容月貌，端庄典雅，与你为妻，你看怎么样？”

“奶奶，我刚成亲，我真的不喜欢苏辰表妹。”沈世元无奈，不知道奶奶怎么又提这一出。

他与苏辰，与其说是兄妹，不如说是兄弟。

“大丈夫什么喜欢不喜欢，娶妻娶贤，苏辰哪点不好，哪点比不上荣丫头，两个人不分大小，都为你开枝散叶，有什么不好？你不敢说，我来说。”老太太道，“还有那徐丫头，被你从甘肃赶回来，天天儿的，以泪洗面，人瘦的不成样儿，徐太太明里暗里，来家里纠缠几次了。”

“她敢？”沈世元不屑。

“傻孩子。”老太太道，“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谁叫我孙子遭人喜欢呢！”

“你就算是娶几个夫人，那又如何？”

“奶奶，恕孙儿不能答应。”沈世元态度决然。

“世元，就算是为了沈家，你也不愿意吗？”老太太道，“苏家富可敌国，你若是娶了苏辰，于你于沈家都大有裨益，你如今肯为沈家卖命，为何不能为沈家娶一个女子？再说那徐丫头，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突然舍了她，任凭哪个姑娘过得去？”

“奶奶，世元是在为国家为民族卖命。”沈世元道，“从来不是为了沈家。”

“再说徐艺茗，她也不是跟了孙子，她是与孙子共事。”

沈世元想起之前的张如玉，以十万军火诱惑他，如今苏辰又是万贯家资。

宜棠有什么？

她的财富在苏辰面前不值一提，她更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抗衡张如玉，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让沈世元身为军人，对战争有最清醒的认识，对生命有最真挚的渴望。

“世元，你还年轻，还有一股子热血，还能反驳奶奶。”老太太叹气一声，“你迟早会明白的，可奶奶怕你明白的时候，苏辰早就嫁人了。”

“苏辰早该嫁人了，奶奶，您不能耽误她了。”

“可她属意你！”老太太龙头杖虚打了一下沈世元，“还有那徐丫头，也算门当户对，你说她是帮你做事，可外人都看你们是一对，你若是无意于她，早该避嫌。徐夫人见天儿得巴结你姨娘，如今徐丫头年岁耽误了，从甘肃回来，大病一场，你回头还是去看看。”

“若拿孙儿当个门面摆设，那孙儿这身衣服是能唬住人，可孙儿就想过些平凡普通日子。”沈世元道，“孙儿就想娶宜棠，我们已经成亲了，奶奶。”

“辰儿和徐丫头给你做小，总可以吧？”老太太觉得自己这一步已经让到墙角，退无可退。

“我不愿意宜棠伤心。”沈世元道。

“那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汤？”老太太笑道，“奶奶去跟她讲，求她，给足她面子总可以了吧？”

沈世元猛然起身，他影子被烛火投在“诗礼传家”匾额上，“奶奶，不要，您听孙儿的。”

“倔驴！”老太太冷笑，戒尺红绸拂过他腰间枪套，“拿袁大总统赐的枪抗衡祖宗规矩吗？”

更漏声里，书和在隔壁房间突然啼哭，西凤儿连忙去哄。

她用枯手指着沈世元，“你们父子倒是一脉相承的痴情种，你若不听奶奶的，那奶奶就当白养你了。”

岑妈跪在地上，“老太太！三少爷！你这二位怎么能伤了情分。”岑妈转向老太太，“老太太，三少爷是您带大的，您跟眼珠子一样看着他，您不能跟他置气！”又转向沈世元，“三少爷，你就认个错，你可不能伤了老太太的心。”

“您早点休息，孙儿改日再来跟您赔罪。”沈世元漫不经心地转着勃朗宁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苏辰藏身的紫檀屏风屏风后，突然传来衣料窸窣声。

沈世元收回枪，跨门离开。

“倔驴子！”老太太指着沈世元的背影，叹了口气，“跟他爹一模一样。”

一个娇俏的姑娘从一旁的屏风后闪出来，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儿，“姑祖母，不用求他，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老太太看她没个姑娘样，哪个男的会喜欢？老太太不由急火攻心，连连咳嗽，岑妈口里喊着“西凤儿”，一边帮老太太拍背顺气，“表小姐，您就少说几句吧！”

苏辰也上前帮老太太顺气，安慰道：“放心，老太太，我保证拿下沈世元和荣宜棠，让他们乖乖就范。”

“辰儿。”老太太还在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连忙说道：“你可不要胡来。”

那边书和又吓醒了，嘤嘤哭起来，西凤儿赶紧又回去哄小姐，苏辰一把搂住岑妈，“说，那荣宜棠漂亮吗？”

岑妈也被苏辰搂得够呛，只求这尊大佛赶紧走，她简直连个脚趾头也比不上正经三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