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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是灯火 第3章 星光点点,月色清冷

作者:橙黄橘绿有时候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6-03 08:16:00 来源:小说旗

宜棠觉得自己像一粒飘零的种子,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宜棠深信,父亲把深情给了逝去的母亲,以至于在自己这里所剩无几,唯留冷漠。

这种来自至亲的冷漠,让宜棠不敢轻易向外舒展,小心翼翼防备着外人对她的夸赞,而宜棠本身对自己并无欣赏,夜深人静,她扪心自问,只有暗自庆幸,她以为上天对她的眷顾不过是对她幼年失母的补偿。她从不敢相信,是自己值得。

太阳升到祁连山缺口时,背阴处的积雪开始滴水。宜棠敲了些细碎的冰块,放在随身携带的罐子里——当地盛行存春冰煎药。

冰水纯净,是上天恩赐之物,吸收天地灵气,能助愈病人。等装满整整一罐子,宜棠倒是被自己逗乐了,哑然失笑,不过两秒钟,她又陷入迷茫。

宜棠摘下一朵蒲公英,摸了摸刚长出的绒毛球,风从焉支山那头吹过来,带着羊粪和甘草的味道。

如果她接受这份婚约,她的生活中大概便要充斥着丁香、玫瑰露、沉香,甚至是麝香的味道,就像她和父亲寄居的钟家宅子。

姑母永远被浓重的麝香包围,姨太太们则偏爱甜腻的玫瑰露,钟协统仿佛没有龙涎香便显示不出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钟家十年前从天津搬迁而来,

在自由和沉沦间,她其实没得选。

宜棠知道父亲已经横下心来,她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只是在等,父亲什么时候跟她说,她甚至有些期待父亲会怎么跟他说。

可宜棠一直没有等到,甚至自己放风出去,声称他们要离开,父亲也未置一词。

直到昨晚,宜棠读书到不懂的地方,去寻父亲问个明白,宜棠之所以一定要去,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父女俩为数不多的联接,尤其是来张掖后,宜棠忙着行医,父亲忙着探访寺庙高僧,两人经常一连数日不能相见。

下人说父亲不在,去了钟协统的书房。

宜棠心下狐疑,这位姑父,原是盐商荣家的司客,心思伶俐,长得孔武有力,得了荣家大小姐的青睐,被招为夫婿,后又去了小站,在军营中步步提升,可惜逢阎王打架,作为遭殃的小鬼被发配张掖,如今已满十年。

荣家成对这位妹夫并无好感,两家多年来从无联系,如今虽在一起,日常见得少,说话也不投机,每每不得已聚在一起时,钟协统吹着他与西北马家军的交往,几位姨太太轮流进来敬酒,荣家成虽然言语上不给面子捧场,喝酒倒是痛快,可惜不过几杯,便被撂下,正好被人抬回去,免了不欢而散的尴尬。

想到这里,宜棠也生了兴趣,不由往钟协统院子方向走去。

张掖月色清朗,温柔如水,但漫天星辰却是磅礴的,缀满蓝黑绸缎般的天空,明明远在天边,却又仿佛唾手可得,张开五指,便能掬一捧清辉。

天地是静谧的,人类却是嘈杂的。

不及宜棠走近,钟协统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出来,那声音来自胸腔,带着长久积攒的闷气,喷薄而出,极富穿透力,让听得人在笑声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家派了谁来接亲?”钟协统急切地打断荣家成,迫不及待问道。

“大公子,沈世良。”荣家成的答案让钟协统瞬间兴奋起来,尽管他是个粗人,也很快意识到此刻展现这种优越感的不妥,他用讪讪掩饰得意,出言安慰,“三公子大约是有事,大公子来接,也能代表兄弟,是一样的。”钟协统生怕他的回答不够有长辈风范,赶紧又加了一句:“宜棠是个大度的孩子,不会计较这些面上的事情。”

荣家成一脸平静,对钟协统自顾自的表演丝毫没有领情。钟协统颇为沮丧,心中不满,决定另辟战场,“宜棠比我们锦津有福气,妹夫以后也大可享清福,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敢想了,且不说家里还有一堆孩子要操心,就算是锦津嫁人了,我这心也放不下,世良是长子,身上的担子重,责任大,以后沈家都要交到他手上,锦津娇生惯养,未必应付得来,少不得娘家支撑着,你妹妹又是个不管事的,……说到底,还望大哥多关照,这才是亲戚间彼此扶持的意思。”

钟协统边说边摆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荣家成的沉默让他窝火,又发不出,还得找话说,只能就地取材,把手伸到美孚灯下,眯着眼望着扳指莹润的光,“大哥给宜棠的嫁妆准备好了吗?大哥虽然为官清廉,但广州、南京无一不是富庶之地,想来大哥家资丰厚,宜棠别说是十里红妆,就是百里红妆,也不在话下。”

听说广州关税不知道肥了多少人,钟协统忍不住出言试探,脸上不免露出急切的表情,像一只期盼食物的哈巴狗儿。

“妹夫见笑了。”荣家成清清冷冷,“荣家的情况,妹夫再熟悉不过,早已经倾家荡产,所剩唯京中一处房产……”

“岳父当年说过京中房产归连泽。”钟协统急急忙忙打断,又想起地契还未到手,不由焦心道:“大哥读书人,以信义行天下,想来大哥不会为难外甥,连泽已回国,不日到家,如今他二十有五,早该成家立业,大哥是否可将地契交给他?”

“自然。”荣家成答道。

钟协统松了一口气,一张老脸笑成菊花,皱纹朝四周荡开,搓着手讨好道:“大哥,这地契可在你身上?”

“还在京中,放在老管家何伯手里,待连泽送锦津进京,何伯会交给连泽,我已送了书信与他。”

“还是大哥想的周到。”钟协统心窄,没到手的东西始终放不下,憋着闷气,挤出笑脸:“这何伯可是能信赖之人?过去下人们身契主子拽着,也不怕他们翻天,可如今民国,讲什么平等,身契竟然成了一张废纸,都白白赏与他们了。”

“荣家惯不拿捏下人身契,否则妹夫如何以自由身投军?”荣家成淡淡道。

钟协统让人冷不丁揭了短,顿时气得面红脖子粗,荣家成只当看不到,仍旧说道:“此行去兰州,交通不便,还当雇好骡车,备好物资,多派人手,沿途打点,妹夫想来也知道,马福祥的昭武军和绥远督统蔡成勋在抢地盘。”

“这大哥就不用担心了。”钟协统打着哈哈,笑道:“肃州镇守的老吴是我拜盟二十年的兄弟,如今大侄女成亲,从他地盘上过,还能不行个方便?”

“大哥,这事情你交给我。”钟协统拍着胸脯保证。

“吴镇浦昨日被人杀了。”荣家成冷言道。

“什么?”钟协统惊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妹夫家事甚多,过于繁忙,对外面的事情就知道的少了些。”荣家成道。

钟协统五房姨太太,最年轻的是去年在兰州带回来的女学生。钟协统知道荣家成是为妹妹抱不平,不由辩解道:“大哥,有些事情,我不便说,既然你今日提起,我不妨明说了。”那神情和语气,受害者无疑了。

荣家成不屑,“什么?”

“如秀自生了锦津,再不肯让我近身,我一个男人,何苦要受这种煎熬,我高攀荣家不假,既嫁与我,就是我的女人,孩子都生了,还如此这般扭捏作态,那是为何缘故?这又岂是我的错?”

荣家成心里吃了一惊,毕竟是妹妹妹夫夫妻间的事情,他也不好多问,只得回避,“我也要陪宜棠返京,就把锦津和连泽交给我,我让甘督张广的税警护送。”

“那就谢过大哥了。”钟协统拱一拱手,又问道:“听如秀说,大哥待宜棠成婚后,便要出家?”

荣家成点点头。

钟协统不解道:“大哥明明是红尘俗世未了,心中惦记有人,何不就在尘世中再觅良人,以慰半生孤苦,红尘之外,哪有解得相思之苦的良药。”

荣家成笑了,“妹夫新娶的如夫人是女学生,连带着妹夫都会说话了。”

钟协统涨红了脸,这话还真是昨日老五说的,他觉得好听,特意学舌,不料又被荣家成看穿。

自鸣钟响起,夜深了,荣家成告辞。钟协统如释重负,送人到门口,急不可耐把藏在博古架后面的五姨娘放出来。

荣家成站在月光里,早春的晚风还有几分冷冽,掀起他的衣角,他冷冷喊道:“棠儿,出来。”

宜棠从沙枣树影子后方走出来,轻声说道:“爹知道我来了。”

“你是大夫,身上有药草香。”荣家成声音缓和下来。

宜棠还听出了话里的内疚,可是她不想领情,只是沉默着,像一股对峙的冷空气,父女俩都摆出来生人勿近的姿态。

荣家成转身便走,未置一言,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越走越远。

宜棠败下阵来,她追了上去,她忍住一个不下就要翻滚而出的眼泪,问道:“爹不准备跟我说些什么吗?”

“你都知道了。”荣家成说道。

“他是谁?”宜棠问道。

“沈家三公子,世元。”父亲说道,“你们自幼就是有婚约的。”

“然后呢?”宜棠不甘心,继续追问。

“什么然后?”荣家成不解。

“他好吗?”

“你见过就知道了。”父亲吝啬极了,不肯为女儿判断一句,说道:“此去京城路上大概要两个月,待连泽回来便启程。”

“早点休息。”父亲说完便大踏步走了。

荣家成身形消瘦,仙风道骨,消失在狭长的巷道里。

他从来都是一尘不染,与这土黄色的泥胚院墙极不协调。

宜棠委屈地想大哭一场,她想质问父亲,为何如此冷漠?是她的生造成了母亲的死,冻结了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吗?她错在哪里?

她心里对婚姻充满了恐惧,她多希望父亲能安慰她,告诉他那个男人是父亲为她选的良人,是父亲帮她寻找的幸福,他将她托付于他。

月光清冷,繁星点点。宜棠心里的悲伤像一条被封冻的河流,梗在心中,耗尽她的心力,和四肢百骸的温度。

她没有再呼唤父亲,她知道,难过、叛逆、撒娇……如此等等,所有的一切情绪,都是人生的表演,需要爱的捧场,而她恰好无人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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