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是灯火 第39章 冲喜

沈世元仍然没醒。

青铜香炉腾起呛人烟雾，老李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烛光摇曳间，菩萨低垂的慈悲目似在讥讽他的痴愚。他踉跄起身时，袈裟残破的住持递来止血的香灰：“施主何苦，万事皆有因果定数……”老李一把推开和尚，袖口扫落供盘，干瘪的苹果滚到功德箱下——像极了沈世元凹陷的腮，惹得老李一阵嚎哭。

他从庙里回来，总是直接赶到少爷房间，反反复复得到一个结果：没醒。

他想起那日在大少爷门口，荣大人的态度也很明确，舍不得女儿冲喜。老李不明白，荣大人作为三少爷的岳父，为何就不肯救三少爷，荣小姐到现在为止也不肯露面，这心也是忒硬了，恐怕也是荣家成的授意，果然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疼，难不成荣家笃定三少爷不行了，已经萌生退意？想到这里，老李心中纠结的万千愁绪忧虑化作愤懑不甘，他的眼睛几乎要逬出火来，把他烧得如进了魔域一般。

他突然想到：为何不请二太太出面？

二太太是沈世元的亲娘，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她怎可不救自己儿子。二太太虽然不是正房夫人，可地位超然，为人洒脱，老爷又敬又爱，向来说一不二，就是大太太贵为格格，也要让她几分。

老李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跑到张掖城里衙署。

衙署电报局的铁风扇搅动闷热，老李血糊的指节在电报纸上摁出梅花印：“加急！”报务员瞥见他腰间家伙，铜键敲得火星四溅。电文里“温良端淑”四字被汗渍洇开，倒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假象。

这份电报呈给二太太，请她做主，世元生命垂危，各种手段用尽，均无所获，唯有冲喜，方有一线生机，又违心夸赞一番，荣小姐温良端淑、冰雪可爱，照顾世元，不眠不休，只不过姑娘家脸薄，没有母亲做主，父亲也不好猜测女儿家心思，还望夫人成人之美，尽快允许他们二人完婚，届时世元痊愈，携新妇回家，再补办婚礼答谢荣家深明大义之举云云。

二太太撕电报的手抖如风中枯叶，快步走到沈一章房间，进门之后，一句废话也无，直截了当：“老爷，让世元和宜棠在张掖成婚，现在，一刻也不耽误。日后世元带她回来，我自然尽力弥补。”又哭道：“我儿若有三长两短……”翡翠耳坠撞在青花瓷上，二太太泪眼滂沱。沈一章急忙揽住她，“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老爷可知世元胸前那道疤？”二太太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抠进他马褂，“七岁那年猎场遇狼，他攥着箭镞说叫我别哭。”滚烫的泪融了沈一章衣襟上的南洋金线，“如今箭镞换成洋枪子儿，您倒忍心让他孤零零走黄泉路？”

“胡说。”沈一章向来不驳二太太的面子，今日这句实属重话，二太太牵挂儿子，爱子之心拳拳，竟被沈一章训斥，脸立刻涨得通红，“我怎么胡说？”

沈一章缓和下来，扶二太太坐下，“夫人，如今世元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冲喜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你何苦想这些没用的？再说了，你何必害人家姑娘。”

沈一章前面的话还是在理，二太太尚且能听，可这最后一句话，就如同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窝，二太太泪如雨下：“若是世元有个三长两短，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你不如放我走吧。”

“夫人。”沈一章连忙哄道，“荣家成做事缜密，他一定会倾尽资源救你儿子的，现在也不过是时日问题，别担心，世元没事的。”

“老爷儿子多，可我只有这一个。”二太太负气道。

“夫人，儿子再多，世元都是最得意的一个，这你是知道的。”沈一章安慰道，“我怎么会不担心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二太太哭泣道。

“再等等，夫人你先稳住，儿子吉人自有天相，你忘了，小时候有高僧说过，我们世元长命百岁，逢凶化吉，这一次不过是一个小坎，他若是过来了，日后必然是一马平川。”沈一章心中何尝不着急，可望着病急乱投医的夫人，只能尽力安慰。

“那既然如此，现在就让二人成婚，于荣家姑娘，又有何损失？”二太太不满。

“夫人，人生大喜，无非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世元这般状况，就是好了也得再修养一段时间才可成婚，何必着急忙慌委屈人家姑娘。”

“荣家姑娘，小小年纪，又没有亲娘照顾，哪里懂得这些？”二太太心里只有自己的儿子。

“夫人，宜棠幼年失孤，但天资聪颖，跟着洋大夫学医，小有所成，十年前我见过一次这个姑娘，小小年纪，临危不乱，帮士兵取子弹缝合伤口，动作行云流水，绝非一般闺阁柔弱女子，世元是行伍之人，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妻子，与他并肩而立。”沈一章赞赏道。

“有你说的这么好吗？我怎么听着冷心冷肺的呢？”二太太不屑道。

“夫人，宜棠是你儿媳妇，你以后得护着她。”沈一章笑道。

“这是自然，只要她诚心诚意待世元，我自然待她如亲女。”二太太道。

“也不知道荣家小姐长成什么样子，世元如今是昏着，若是醒来被吓到怎么办？可有徐艺茗那般容颜？”二太太突然想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十年前她年龄甚小，还无法形容，肖似家成，总归不是无盐之女，但若要跟夫人比，恐怕是难为她了。”

二太太怒气冲冲进来，此刻终于露出笑脸，娇嗔道：“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个。”

“岁月从不败美人。”沈一章哄道，“年轻人没有夫人的阅历，年长者不如夫人这般娇柔。”

二太太破涕而笑。

雕花门廊的阴影里，大太太的嵌珠护甲掐进廊柱。小丫鬟捧着的红豆羹撒了些，一滴一滴砸在缠枝莲纹地砖上，像极了她撕裂的内心。

“夫人，要进去吗？”大太太在门口站了良久，里面传来的句句话都如严寒冰霜，她这一辈子不如二太太，像个多余的，原来她的儿子也是比不上的。

大太太摇摇头，“走吧。”

主仆二人转身走了，大太太跟小丫鬟交待：“今日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跟别人说。”

“太太……。”小丫鬟唯唯诺诺看了一眼大太太，没敢反驳，只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