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艰难地行进,好不容易才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前停下。那栋楼并不高,唯有三楼楼处亮着灯,在浓雾与细雨中,像是兽眼。
后备箱被打开,陈列的书让勒芒有些发怔。他完全没考虑这么多书是需要搬的,毕竟在他的日常中,所有东西都应该是买了就要安置在该放的地方。
林之颜撸起袖子,却被勒芒一把捉住手腕。
勒芒昂着脑袋,道:“我来。”
林之颜道:“我不怀疑你的身体,但我怀疑你的能力。”
勒芒身材高挑,虽并不健壮,却也看得出来常健身有肌肉。但她不相信他会干体力活,尤其是搬运书籍,她不想自己还没上课,书就被摔烂。
“都说了我来。”勒芒很不满,湿润的红发被他捋到脑后,他俯身,一口气抱起一叠书。但一起身,他便叫了起来,“怎么这么重!”
很显然,他忽略了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健身器材,重量匀称且有发力点。
林之颜见他身形晃了下,当即一把抬手按住他的脑袋,不许他动。
哎唷别弄坏她的书,她以后还想出二手呢!
勒芒愣住,手里还抱着书,脑袋被她捧着,绿眼睛睁得像是车前灯。他唇动了动,小声喊道:“你干什么!我搬着东西呢!”
林之颜的手挤压他的脸,认真道:“放下,我担心。”
勒芒眉头动了动,道:“我身体好着呢。”
你的身体有你的钱治,她的书可没有!
“再好也不行。”林之颜松开手,“放下吧,我去拿个行李袋来。”
勒芒眼睛望着她抽离的手,有些想笑,又觉得耳朵发热,但还是将书放回后备箱。随后,他语气闷闷的,“行行行,听你的行了吧。”
林之颜果断回到家,翻出个行李袋来。她下楼,和勒芒将书撞进袋子里,两人一人提一边上楼梯。
楼梯有些陡峭,光照也不太好,两边墙壁是各种涂鸦。
勒芒高一些,提行李袋的高度高些,林之颜便也不得不更用力提起保持平衡。勒芒走了两步,也发现这点,便又提高几分,饶有兴致地望林之颜,她果然更用力地又提高一些。
他故技重施,但这次被发现了。
林之颜眉头拧在一起,昂着脑袋,眼睛眯着,一言不发地看勒芒。
勒芒一边有点心虚,又一边有点想笑。
她好像总是面带微笑,眼神平静,偶尔脸上浮现点讥诮也是淡淡的,没什么能激起她情绪似的。现在这样,有点像闹脾气的样子,就显出了点青涩与孩子气。
勒芒抿了下唇,道:“没注意。”
林之颜移开视线,“你就是故意的。”
“那我现在不也放低了。”勒芒终于没忍住笑起来,脸颊边的湿润红发将他的笑映得更灿烂,他又岔开话题,“不过你都不害怕吗?这里真阴森。”
“我住在这里几十年了,怎么会怕。”林之颜的话音轻飘飘的,回音在楼道里也幽幽的,“会害怕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勒芒眨眨眼,瞬间望向林之颜。
林之颜的脸隐匿在晦暗的环境里,眼睛诡异地睁大,却没有神采,像极了一抹幽灵。
勒芒当即脸色白了白。
林之颜的眼睛弯了弯,笑出声来。
勒芒:“……”
他反应过来,大喊:“你吓我干什么!”
“只许你逗我,不许我还回去吗?”林之颜直视前方,唇边挂着笑,“不过你这么怕鬼吗?世界上不存在鬼的,放心吧。”
“我发现你有时候真讨厌。”勒芒碎碎念起来,又振振有词道:“你没见过,怎么知道不存在。”
林之颜闻言又笑了,那笑是带点讥诮的。
勒芒诡异地捕捉到这点情绪,正觉奇怪,却见她对上自己的眼睛,语气很轻:“如果真的存在,它们为什么不找他们恨的人,而找我们这些与他们秋毫无犯的人?难不成做人要趋炎附势,做鬼也要挥刀向更弱者吗?”
一瞬间,他感觉这话让他不舒服。他不清楚这种不舒服源自于哪里,于是他的心只是下沉。
可没有等他细想,他们就到了她家门口。她放下袋子,两手高举,身体和脸都贴着门往下滑,像是要化作一滩泥。
勒芒无来由觉得有些可爱,便一切思绪都忘却了。
他揪着她的领子,有些嫌弃,“你不觉得脏吗?”
林之颜脸挤着门,一本正经道:“你砍树顶着一身木屑的时候,我都没说你脏。”
“那才不是一回事!”勒芒被说得跳脚,又觉得好笑,“再说了你也砍得很开心。”
他想起来,下午时,她看得头发乱飞,满脸汗水的样子。
“好了,你先坐一下吧。”林之颜打开门,将勒芒推进去,道:“等会儿你洗漱的话,把脱下的衣服放门口,我帮你吹干。”
“吹干?”勒芒瞪大眼,“没有烘干机吗?”
林之颜有时候真想打开勒芒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但很显然,违法开盲盒不可取,于是她只是挑高眉头。
但勒芒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他很快望见她住的地方了。
狭小的屋子里,为数不多的家具拥挤着,灯光昏暗,没有厨房客厅,床挤在墙边,旧沙发与桌子摆在中央。
勒芒顿了顿,望向林之颜,“你——”
他没说下去,但脸上的震撼与嫌弃几乎藏不住。
林之颜很满意,却只是垂下眼,轻声道:“我去帮你找一些你能穿的衣服。”
她穷得一目了然,他再笨也该清楚要做什么了。
如果他真不知道,那她没招了。
勒芒合上门,蹙眉,唇微张,像个走秀但一不小心走到菜市场的模特,于是迈着矜贵的步伐,手举着,小心翼翼不让贫穷的气息沾染他的名牌衣服。
林之颜看着觉得愈发好笑,她从陈旧的衣柜里翻找衣服,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声音,“你的衣服都好丑。”
林之颜吓了一跳,一转眼,发现勒芒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旁。
他抱着手臂,俯身,神情挑剔,“又旧又土。”
林之颜顿了下,道:“你等会儿要穿这些又旧又土的衣服之一。”
“才不要。”勒芒道:“车里有烘干设施,你把衣服拿去烘就好。”
他说完,又看她,道:“你要是能在我身边好好打工,我不介意帮你选些更合适的衣服当工资。”
你不如直接打钱,你们天龙人是觉得打钱很低级吗?怎么总搞这些实体物打赏?
林之颜很绝望。
好在,勒芒说完话,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似的,一溜烟去洗漱间了。但进了洗漱间,又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惊呼。
少爷的惊诧胜过一切言语。
林之颜深呼一口气,走到洗漱间,“怎么了?”
“这是什么?垃圾吗?”
勒芒指着墙上的半截矿泉水瓶问。
“是我的牙刷和牙杯。”林之颜怕他把自己问得破防生气,挨个介绍,“这是矿泉水瓶做的肥皂盒,这个瓶子里是洗发水沐浴露二合一,散装小样挤进去的。这个热水器从这里拧,水不会太热,因为我想省电。这个水龙头漏水,桶是接水日常用的。”
她一口气介绍完,便望见勒芒的神情从震撼到无措,最后,绿眼睛里充满了复杂。
很好,这种眼神很对味。
接下来,该爆金币了。
林之颜露出笑,尽量让眼神也湿润起来,“好了,赶紧洗澡吧,时间很晚了。”
勒芒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林之颜转身离开,他小心地将衣服放进门外的篓子,合上门洗漱。
热水果然不热,微凉的。
现在正值夏季,这温度倒也清爽。
但是到了冬天呢?
勒芒脑中浮现模糊的疑惑。
他的心情本来很好的,但现在却总觉得压着石头。
微凉的水从头浇到身躯,可他那带着燥热的许多疑惑却没被冲刷殆尽,像是突然被抓来考试,题目完全看不懂,而她却已经写完了试卷提前走了。
洗漱完,他将篓子拿进来,他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但衣服上面,有着一只小小的药膏。他拿起来看了眼,是清除淤伤的。
她什么都没提,只在这里放一只药膏。
唰拉拉的水流声从门外的洗手池传来。
洗浴间外,她的影子浮动,似乎在洗什么东西。
“林之颜!”
勒芒隔着门喊了句。
没几秒,她也回应,“怎么了?衣服没烘干吗?”
勒芒沉默了下,道:“我还以为是鬼。”
林之颜笑出声来,“鬼才理你。”
门外,她笑完,关了水龙头,离开了。
勒芒望见她的影子倏忽闪过,水声消弭,唯有一片安静,心猛地一沉。
他突然找到了闷闷不乐的答案。
他好像……在替她难受。
一下子,勒芒的眼睛缓缓睁大,如被暴雨浇懵的人。
他换上衣服,急急地走出淋浴间。
林之颜这会儿蜷在沙发里,咬着笔,低头在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抬头看他,像是奇怪,“怎么?真撞到鬼了?”
勒芒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
随后,他说完,脚步匆匆地离开,“不是,有点事,走了。”
林之颜道:“路上小心。”
勒芒又是猛点头,一把将门甩上,连楼道里都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车子启动的声音。林之颜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眉毛挑得像是要飞走,觉得有些好笑。
哥们,好好享受这份定制暧昧吧。
过不了多久,你妈妈就该给我甩钱了。
到时候,我会收的。
林之颜的嘴要咧到后脑勺,身体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像是在望那位埃塞拉夫人的脸。
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自由、譬如爱情、譬如高贵的人格,并非后者多么珍贵。而是,拥有后者的人并不会拍卖,只会选择最合适的买家。
勒芒与他的母亲埃塞拉,正是最合适的买家。
林之颜想到这里,不禁爬上床,打了个滚,陷入甜美的睡眠当中。而勒芒则在雨中进行漫长的行驶,回到家后,由于他惯常不太爱打伞,又淋湿了自己。
佣人们相互通传,很快推出满是各种材质的睡衣供他挑选,浴缸的水放到了合适的温度,漂亮的壁灯与吊灯将走廊照得金碧辉煌。
勒芒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家似的,感觉一切都令他头脑昏沉。
一番洗漱后,他打开终端,便望见几条未读信息。
[李斯珩:结果怎么样?]
[李斯珩:她接受了吗?]
[李斯珩:即便下午说过了,但我仍然要再说一次,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你看轻我。即便你知道我在泽菲的映衬下显得多么无用,可我仍然不想在你面前显得很不好。]
勒芒垂着眼,缓缓叹出一口气。
下午时,李斯珩和他道歉,为了表示诚意,还给他出了关于怎么和林之颜解除误会的主意。无论怎么说,他的主意确实很好。
勒芒沉默几秒,给了回复。
[勒芒:她接受了。]
[勒芒:我仍然视你为朋友,但我确实很生气,你几乎主动诱导了所有我对她的误会。如果你真的很在意成绩的事,你和我说,我没有什么不能谅解的。既然我选择说动父母接受合作方案,付出的结果我也当然能承受。]
不多时,李斯珩回复了。
[李斯珩:嗯,对不起。]
[李斯珩: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勒芒:治疗仪器早就治好了,我都习惯了。]
勒芒敲完这句话,熄灭了终端,一点不想再聊。
母亲作为宫廷教习官,对礼仪的要求几乎严苛,而向来跳脱受不了拘束的他从小就因礼仪问题被抽打。他确实都快习惯了,不过,这次在林之颜,甚至是李斯珩艾雯面前被打,还是让他尴尬恼怒到难以释怀。
勒芒熄灭灯光,翻身睡觉,可又没忍住从枕头下摸出一管药膏。
他摸了摸,掀开盖子,嗅了嗅。
很清凉,和她用的所谓二合一的沐浴露似的,都是薄荷味。
勒芒将被子蒙到头上,身体蜷缩起来。
窗外,夜色深深,细雨渐渐停了。
天光驱走夜幕,阳光也露出头。
林之颜上午没课,一口气睡到九点。
她打开行李袋,将书拿出来,分门别类整理。但理着理着,她在几本书的夹层中看到一张书籍采购清单。清单罗列着每本书来源于哪家书店,标明了价格与送往地址,末尾的账单签着三个字:李斯珩。
账单下,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林之颜:“……”
不是,李斯珩你到底要几把干啥啊?!你这到底是要挑拨离间弄死我,还是要和我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小三之恋?你能不能直说啊?别搞这么抽象行不行?!
林之颜对李斯珩的厌恶到达顶点,但还是顺着联系方式加了他的好友。
“嗡嗡嗡——”
终端震动了声。
一时间,会客厅里的两人都看向他。
江弋背靠着沙发,颀长的腿交叠在一起,黑眼珠里满是审视。泽菲坐在一旁,灰白的头发下,昳丽的容貌上仍是笑意,只是冰灰色的眼睛里并没有笑。
李斯珩顿了几秒,道:“忘了静音。不好意思。”
“请见谅。”泽菲叹了口气,道:“斯珩他的课业繁重,也难怪时时担心有学校的通知。你也知道,联合军政对学生们很是严苛。”
“我以为你们财产学部已经够轻松了,毕竟只用学习继承,不是吗?”江弋起身,表情冰冷,“不过无所谓,正好我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我对和索伦特合作没有兴趣。”
“无论你是否支持我们注资子链的研发,我都觉得你可以重新考量下索伦特以及李家对皇室的支持。”泽菲也起身,从容自若,“我们完全支持军部能从内阁管辖中分离。”
“泽菲,你觉得你很聪明?”江弋挑眉,唇边有着讥讽,“就算是你们这帮财学院的,都不知道分多少派,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军部的人会跟你合作,就凭你带着个教育部大臣的儿子?”
他轻声道:“找我帮你们争取扩张私校的权力,你怎么想的?你不如跪下来求我找些政客帮你争取减少些继承税。”
泽菲脸色微变,冰灰色的眼睛眯着。
他道:“凡事不要说得太绝对。”
“这可不是在学校里。”江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李斯珩,话音散漫,“正好,我现在要去趟学校教务处,需不需要我顺路带上这位……课业繁重的弟弟?”
李斯珩没有说话。
泽菲脸色也难看。
江弋很满意,笑笑,转身就走,军装斗篷随着大步流星的步伐飘扬。
泽菲望着他的背影,闭上眼,又转头看李斯珩。
李斯珩与他身量一般高,此刻一言不发。泽菲抬起手,金丝白手套一寸寸包裹着他的指尖,他此刻一把抓住李斯珩的头发,灰眸里没有波动,“像阴沟老鼠一样尽会做小动作,上不得台面,你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坏事的小心思?”
他用力抓着他的头发,晃了晃,“你最好有本事一直笼络着勒芒,在学期结束后成功拿到去皇室或者内阁参习的机会。”
他说完,甩开他的脑袋,也转身离开。
李斯珩抬起眼,唇动了动。
泽菲转过头,望着他,“怎么,不满?”
李斯珩眼里眸光闪过,最终还是低下头。
泽菲道:“路维西跟你选了一门课,多和他交际,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他离开了,这次,没有回头。
“嗡嗡嗡——”
终端震动声接连响起。
[李斯珩已同意好友申请]
[李斯珩:我故意留下了联系方式。]
[李斯珩:我想通过这个告诉你,我会帮你和勒芒的。]
[李斯珩:这是为了之前的傲慢而做的补偿。]
[环星联合军政学院通知:您的学校公寓已分配好,费用已全部缴清,请您现在来学校教务处进行登记。]
[中心区居民系统通知:您目前居住的xxxxx处房子产权已产生变更,房子现产权人为:勒芒·克瑞特·兰纳。由于买卖不破租赁原则,您可以继续按照原有租期居住。]
林之颜收拾完书,看到消息,瞳孔瞬间地震。
等下,她有点分不清自己要先震撼李斯珩的信息,还是自己突然有学校住,亦或者自己住的地方突然被勒芒买下来了。
在大脑空白之际,两条信息又来了。
[勒芒:我醒来了,我想好了,我感觉你很适合给我打工。]
[勒芒:所以,不管你收到什么东西,都算我提前给你的工资,你要是退给我,我也还要让你给我打各种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