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乌鸦的嘶鸣掠过乱葬岗,夏家庄乡勇军举着火把、戴着口罩挖开第十一座无主新坟,栓柱突然踉跄后退半步。
一截染血的靛蓝腰带半埋在腐土中,正是夏家庄工匠服特有的靛蓝染料。他扒开土层,看到了满是褐色血迹的灰布衣衫——那晚牛娃子正是穿着这件衣服。
“政委,找到了!” 栓柱哽咽着喊道。
当尸体被完全挖出时,众人悲愤的情绪到了顶点。牛娃子胸口刀伤深可见骨,腐肉间露出森然白骨,嘴角却凝固着一抹笑,仿佛在嘲弄贼人的徒劳。
“他攥着琉璃厂的工牌!”瘸秀才颤抖着掰开牛娃子僵硬的指节,铜牌上“吹制组首席”五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政委,下面还有一具尸体。” 栓柱说道。从那露出的半截绿裙,栓柱已经猜到,那多半就是牛娃子的媳妇翠儿。
“牛娃子夫妻俩,果然遇害了!”众人叹道。
栓柱说:“牛娃子夫妻俩当晚住的那屋子已经空无一人,当初见到的那个婶子,也早就逃出了攀花县!这肯定就是一个陷阱!”
瘸秀才点点头:“不错!多半是有歹人想要收买琉璃厂的秘方,便通过翠儿将牛娃子骗了出去。牛娃子应该是宁死不屈,不肯出卖大家,所以才遭了毒手!”
众人都点了点头,如果牛娃子投敌,此刻必然已经随着对方离开攀花县,日后为对方吹制琉璃器皿,不可能会被杀死在此处。
因为如果对方对琉璃秘术感兴趣,像牛娃子这样的高级工匠,自然不会轻易斩杀,肯定带走。
栓柱哭泣道:“牛哥!兄弟对不住你!早知道那是个陷阱,兄弟就应该连夜把你和嫂子接回小鱼乡!”
瘸秀才摇了摇头,叹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那晚若不是我网开一面,同意让牛娃子去县城找媳妇,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但是,自责已经毫无意义!”瘸秀才目光坚定:“以后,规矩就是规矩,不能通融!”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小鱼乡实行严格管制。凡小鱼乡夏家庄工人,严禁外出,有任何需求,比如买卖东西、请郎中等等,均由乡勇军代劳。”
“把牛娃子夫妻俩的尸体抬回去,他不应该埋在这乱葬岗,而是应该葬在英雄纪念碑下!”
第二日,晨雾未散,上千名工匠来到英雄纪念碑前。
纪念碑旁的一株松树下,已经挖开了五米深的大坑,牛娃子夫妻二人的棺木已置入坑中。
瘸秀才大声说道:“路途遥远,东家不能赶来,他让我带一句话:牛娃子没有背叛夏家庄,宁死不屈!他没有牺牲在城墙上,但同样是咱们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
“王富贵!”
“到!”一名跪着的少年起身答应。
“帮你师傅刻碑!就刻:牛嗥,乳名牛娃子,妻刘氏翠儿。因保护工厂秘密而壮烈牺牲。”
王富贵接过石匠递来的锤子和凿子,来到纪念碑下的碑文末端,补上师傅的名字。
少年每一凿都带着哭腔,碎石飞溅间,一个歪歪扭扭的“牛”字逐渐显出轮廓。剩下的就交给专业的石匠来刻。
工友和乡亲们,纷纷上前拜祭,有的磕头,有的烧纸,有的上前敬献鲜花,有的则把牛娃子生前用的吹管,放在了他的棺木上。
“牛哥,安息!”
“牛哥,和嫂子一路走好!嫂子,在地下就别老和牛哥吵架,会吓着乡亲们。”
“牛哥,你总是拿胸口那道疤吹牛,说你只差一寸也是英雄烈士!今天兄弟们都看到了,你是真的英雄!”
“牛师傅,好样的!你是咱们琉璃厂的骄傲!”
“不仅是琉璃厂,所有夏家庄的工人,都以你为荣!”
……
牛娃子的事情,让小鱼乡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让小鱼乡的安保做的更加严格。
陌生的面孔,别说是闯入小鱼乡,就是还离着五里地,只要走在了去小鱼乡的山路上,就会被巡查的乡勇军盘查、劝返。
如胆敢硬闯,直接刀枪伺候,抓入衙门大狱中审问。
不仅是作为夏家庄工业重点的小鱼乡,夏家庄的其他产业,也都开始出现外敌的渗透。
一名盐行的工人,莫名其妙的就不来上工,突然间联系不到,仿佛从这世界消失;一名银行的柜员,请假探亲,然后就一去不返。
甚至连一些种地的杂工,也被探子盯上。探子放出风声,谁能拿到夏家庄亩产三千斤的仙种,赏银百两;拿到化肥配方,赏银千两!
结果第二天,就有几百个杂工拿着红薯藤或者土豆想要领赏,却发现探子早就不见踪迹。
反而是这几百个杂工,被夏家庄开除,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开除的杂工们把探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几遍。
……
巴州巡抚衙门议事厅中,烛火在穆巡抚阴沉的脸上跳动,他捏着属下呈上的《夏家庄秘术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水泥、修桥术、薯苗、土豆……你们就查到了这些?琉璃秘方呢?天雷秘术呢?最不济连个酿酒方子都拿不到吗?”
跪在地上的密探头子,眼角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他冷汗浸透后背,磕头道:“禀大人,夏家庄各核心工厂皆在小鱼乡内,小鱼乡有重兵把守,工人不得外出,外人不得进入!而且属下打听到各厂皆是流水作业,工匠只知工序不明全貌。属下曾派十三名好手从密林潜入小鱼乡,都被发现并抓捕,无一人能带着机密出来!”
“一群废物!”青瓷茶盏在密探额角炸开,血混着茶汤滴落青砖,\"三个月就拿到这些破烂?本官不如去问问巴南郡的老农!”
潘府丞恰在此时捧公文入内,漆盘上一摞文书还沾着新泥:“大人,夏郡守呈来《劝农书》,说是愿献宝物助大人政绩。”
穆巡抚扯过公文,瞳孔骤然收缩。
这本厚厚的公文中不仅将水泥配比和烧制、研磨方法写得清清楚楚,连混凝土修路时各种砂子的好坏和使用比例等细节都批注详尽;红薯育苗章节甚至画着分茎示意图,土豆如何浸种催芽,何时施肥,收获前如何伏苗,等等十分详尽,比探子汇报的内容,详实百倍!
在公文末,夏淮安还写了一句话:“下官敬献水泥之术,可造桥修路、加固堤坝;敬献土豆千斤、薯苗千株,伏乞穆公推及全境,活民百万。”
“他在耍我!”穆巡抚脖颈青筋暴起,公文摔在密探脸上,“你看看!你能查到的都是他故意公开的!他不想公开的,你一点都查不到!你们这帮废物,三个月一点机密都查不到,反而露出了马脚!”
“夏淮安今日呈这公文,表面上是将一份大功劳送给本官,但同时也是一个下马威,他是在警告本官:他知道本官在查他!并且他有本事让本官什么都查不到!”
密探头子拾起公文看了几眼,脸色惨白。
“大人,属下也不是一无所获!”密探头子说道:“虽然小鱼乡工匠都深居不出,但是有一人,熟知小鱼乡工厂各种机密,或许他就是大人想找的突破口!”
穆巡抚皱眉问道:“是谁?若有此人,还不带来见本官!”
密探头子张口欲言,但看了看一旁的潘府丞,没有说话。
“文远,你且下去吧。”穆巡抚说道。
“是,大人!”潘府丞识趣的告退。
待潘府丞走后,密探头子说道:“此人是一位朝廷命官,身边又有乡勇军守卫,属下不便动手。此人叫做赵修明,诨号瘸秀才,是夏淮安的左膀右臂,如今替夏淮安坐镇攀花县、掌管小鱼乡产业,职位是攀花县县丞,代行县令之职。”
“此人收到严密保护,若是直接去掳掠此人,恐怕难以得手!但若是大人以接见下官的名义,想办法将此人招入锦城,属下就能将其拿下,逼问出夏家庄各种秘术!”
穆巡抚来回踱步,沉吟道:“若行此招,那就是与夏淮安撕破了脸皮。他若是发疯,带着乡勇军来刺杀本官,本官岂不是陷入危境!”
密探头子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可暗中调动府兵。若真走到这一步,正好给夏淮安一个造反的罪名,让府兵将其消灭,顺势接管小鱼乡。只要拿下小鱼乡,夏家庄的核心产业,均在大人手中!”
穆巡抚有些犹豫:“如今正是战乱之秋,各地兵乱四起。本官掌管巴州,据险而守,除了偶有流寇,倒是相对安宁。丞相大人说,本官若是能再守巴州两年平安,必可以成为朝堂中流砥柱。”
“但若是与夏淮安交战,巴州必乱。本官镇守一方安宁的大功,就要被抹去了!是拿下夏家庄重要,还是获取功劳升迁重要,本官需好生琢磨一番。”
“你且退下,严密监视赵修明与夏淮安的一举一动,但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等候本官的下一步指示!”
“是!大人!”密探头子心中长舒一口气,恭恭敬敬的慢慢后退,退出议事厅大门后,才转身离开。
密探头子走后,穆巡抚又独自思考了一会。
一炷香后,他喊来文书官员,吩咐道:“将夏郡守呈上的公文,抄录一份,盖上本府的官印。和这些红薯苗、土豆、水泥样品等一起,加急送往京城,说是本府为太后大寿献礼。”
文书官问道:“公文中,是否要提到夏郡守?”
“不必了!”穆巡抚摇了摇头。
“是!”文书官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