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混合着嘴里泥土、鲜血和砒霜的苦涩腥咸,让李长天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刺痛般的清醒。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被血水和雨水模糊。黑松林边缘尸骸枕藉,断裂的兵器插在泥泞里,像一片片歪斜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硝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胸腹的伤口,剧痛让他蜷缩起来,断腿处传来的撕裂感更是让他眼前发黑。他挣扎着,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撑起上半身,像一条被剁掉半截尾巴的蜥蜴,在冰冷的血泥中拖行。
不远处,几个幸存的兄弟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仍在机械地“处理”着俘虏。陈墨跪在一个刚被推入深坑的官兵尸体旁,双手沾满粘稠的血浆和污泥,正用一块尖锐的石头,疯狂地在尸体的额头上刻划着什么。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破碎:“…《大胤律》…卷七…谋逆大罪…首恶凌迟…从者…从者腰斩…诛…诛三族…不…比例不对…是九族…九族…” 他刻下的,赫然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诛”字。石头的棱角刮破了尸体的皮肉,也磨破了他自己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被巨大刺激扭曲的偏执光芒。
李长天的心沉了下去。陈墨,这个曾经满口仁义道德、连杀鸡都要闭眼的书生,彻底疯了。是被背叛的怒火烧毁,还是被尸山血海的惨烈压垮?也许两者皆有。
“墨…墨兄弟…” 李长天嘶哑地呼唤,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陈墨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扫过李长天,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在李长天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瞬,又迅速聚焦回眼前的尸体和那个血淋淋的“诛”字上,继续他病态的“执法”。
“大哥!大哥你还活着!” 一个惊喜交加、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是李长天的本家堂弟,外号“瘦猴”的李栓子。他脸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左臂无力地耷拉着,显然也受了重伤。
李栓子扑到李长天身边,想扶他,又怕碰到他的断腿,手足无措,眼泪混着雨水鼻涕流了一脸:“大哥!铁柱哥他…他…” 他指着那棵倒吊着赵铁柱尸体的古松,泣不成声。
李长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赵铁柱被自己的开山斧钉在树干上,倒悬着,斧刃深深嵌入胸膛,凝固的血液顺着斧柄流下,在树根处汇成一滩暗红。他怒目圆睁,仿佛至死也不明白,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是官兵的报复?还是…那个消失的红影最后的“清理”?李长天不敢深想,一股混杂着悲愤、愧疚和刺骨寒意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还有…还有谁活着?” 李长天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嘶哑地问。
“栓子哥…墨哥…还有…还有那边挖坑的王石头、张老蔫、二狗子…就…就剩我们七个了…加上大哥你,八个…” 李栓子哽咽着报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李长天心上剜过。出发前十七个结义兄弟,一夜之间,只剩残兵八人!麦田初战折损的兄弟,加上昨夜黑松林陷阱里的全军覆没…起义军的火种,几乎被彻底掐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试图将他淹没。李长天闭上眼,父亲临终的嘱托、赵铁柱藏粮时涨红的脸、柳红袖刀锋架颈时复杂的眼神、满地沾毒的黍米…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嘴里残留的砒霜泥土味再次变得清晰,那是死亡和背叛的味道。
**归途·死寂的村庄**
回李家村的路,不足五里,却仿佛走了一生。李栓子和伤势稍轻的王石头用树枝和破布条做了个简易担架,抬着断腿的李长天。陈墨跟在后面,依旧沉默,眼神时而空洞,时而盯着路边任何可疑的痕迹,手中的尖石始终紧握,指节发白。张老蔫、二狗子等几人互相搀扶着,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瞬间绷紧身体,握紧手中残缺的武器。
雨停了,但乌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被践踏成泥的麦田里散落着残破的衣物、断裂的农具;路边水沟里泡胀的尸体引来了成群的乌鸦,聒噪的叫声令人心烦意乱;几处被焚毁的茅屋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冒着缕缕绝望的青烟。
越是靠近李家村,死寂的气息就越发浓重。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袅袅,甚至连一声孩童的啼哭都听不见。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尸臭。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但树干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昨夜李长天抠过的那道裂缝,此刻被暗红色的血浆浸透、凝固。树下,几具村民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倒伏着,有老人,也有妇女。
“爹——!娘——!” 李栓子看到其中两具熟悉的尸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扑了过去,抱着冰冷的躯体嚎啕大哭。
李长天躺在担架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柳红袖…或者说她背后那位节度使大人的“仁慈”,就是用屠刀兑现的吗?一股冰冷的恨意,比腿上的伤更痛,在他骨髓里疯狂滋长。
**地窖·无声的坟茔**
众人抬着李长天,怀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跌跌撞撞奔向村子深处那个藏匿妇孺的地窖入口。
入口处掩盖的柴草和木板被粗暴地掀开、砸碎,黑洞洞的窖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霉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李栓子颤抖着点燃一支火把,率先探身下去。火光摇曳,照亮了地窖内的景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七十多个妇孺老弱,像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密密麻麻地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是,他们再也不会颤抖,再也不会哭泣。每一张脸上都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老人紧紧搂着孙儿的尸体,母亲用身体护住怀中的婴儿,丈夫挡在妻子身前…然而,这一切徒劳的守护,都被无情的利刃终结。
鲜血浸透了地窖的每一寸土地,在低洼处汇聚成粘稠的血泊。墙壁上溅满了喷射状的血点,在昏暗的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粪便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李栓子手中的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微弱的光线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黑暗中,只剩下几个幸存者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李长天躺在担架上,透过窖口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地狱的一角。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要将这人间炼狱的景象刻进灵魂深处。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破庙·余烬中的火星**
当李长天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冰冷的泥地上。断腿处被用撕扯下来的布条和两根粗糙的树枝勉强固定住,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冷汗直冒。篝火在残破的神像前微弱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围坐在火堆旁几张麻木而绝望的脸。
陈墨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啜泣。李栓子抱着膝盖,眼神呆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脸上的伤口狰狞外翻。王石头、张老蔫、二狗子三人靠在一起,如同三尊失去灵魂的石像。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八个人,八个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男人,面对的是官府残酷的清洗、同伴惨烈的牺牲、妇孺灭绝的惨剧。未来在哪里?希望在哪里?似乎只有等死一途。
“都…死了…” 张老蔫忽然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婆娘…娃儿…都没了…都没了啊…” 他空洞的眼神转向李长天,“当家的…我们…我们还活着…干啥?”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不起波澜,却让沉重的绝望更加窒息。是啊,还活着干啥?为了在这片浸透亲人鲜血的土地上,像野狗一样被官兵追捕、虐杀吗?
李长天挣扎着坐起来,断腿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环视着这七张被绝望笼罩的脸,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开口:
“活着…干啥?” 他重复着张老蔫的问题,目光扫过陈墨颤抖的背影,扫过李栓子脸上的刀疤,扫过王石头断掉的手指,扫过每一个兄弟身上的伤,“活着,为了记住!记住是谁杀了我们的爹娘!是谁屠了我们的妻儿!是谁把我们像猪狗一样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子。
“活着,为了报仇!” 李长天猛地指向地窖的方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红光,“不是为了当英雄,不是为了坐龙椅!就为了一个字——血!血债!必须血偿!”
“血债血偿!” 李栓子第一个被点燃,猛地站起,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嘶吼出声,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血债血偿!” 王石头、张老蔫、二狗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麻木的眼神重新聚焦,变得凶狠起来。连角落里啜泣的陈墨,肩膀的耸动也停止了。
“可是…大哥,” 李栓子喘着粗气,环顾着破庙里这七个残兵败将,“就凭我们八个…伤的伤,残的残…怎么报仇?官兵…官兵太多了!”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让刚刚燃起的复仇之火摇曳不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墨缓缓地转过身。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那双曾经充满书卷气的眼睛里,此刻却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清醒。之前的疯狂和崩溃似乎被极致的痛苦强行压缩、凝练,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理智。
他慢慢走到篝火旁,捡起一根烧焦的木炭,在冰冷的地面上划拉起来。炭笔划过泥土,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栓子说得对,硬拼,我们死路一条。” 陈墨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代表李家村,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大的圈代表县城。“官兵势大,尤其昨夜大胜,必然松懈。但他们的根,不在刀枪,在粮草。”
炭笔移动,在代表县城和李家村之间,画了一条线,终点指向一个地方——潼关。
“潼关,不仅是关隘,更是州府最大的粮仓转运枢纽。” 陈墨的炭笔在那个点上重重一顿,“上月我们奇袭县衙,缴获的文书里提过,潼关守军不过五百,且多为老弱。真正的精锐,都被王魁调来围剿我们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长天脸上,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再无半分书生的迂腐:“我们败了两次。第一次败在轻敌冒进,第二次败在内部背叛。事不过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下一次,我们要赢。赢在出其不意,赢在攻其必救!”
“潼关…粮仓?” 李长天瞳孔收缩,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个念头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浓重的绝望!
“对!潼关粮仓!” 陈墨的炭笔在“潼关”二字上狠狠画了个圈,“抢了它!我们就有粮活命,就有资本收拢流民,东山再起!更重要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断了州府大军的粮道!王魁的兵再能打,饿着肚子,也是待宰的羔羊!这,就是我们对他们…最狠的报复!”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八张表情各异的脸——震惊、狂喜、疑虑、凶狠…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一种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绝望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带着血腥味的疯狂希望!
李长天看着地上那个被炭笔圈住的“潼关”,又看了看身边这七个伤痕累累、眼中却重新燃起火焰的兄弟。断腿的剧痛依旧钻心,嘴里的砒霜味也未曾散去,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却从心底涌起。
“好!” 李长天猛地一拍地面,震得篝火火星四溅,“潼关!就是潼关!”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被李栓子和王石头慌忙扶住。
“可是大哥,你的腿…” 李栓子担忧地看着他扭曲的小腿。
“腿断了,心没死!” 李长天咬着牙,目光扫过每一个兄弟,“都听着!养伤!等信!陈墨,把你知道的潼关布防、粮仓位置、换岗时辰,所有东西,一点不落,都给我画出来!栓子,你伤轻,想办法溜出去,看看附近山里还有没有被打散的兄弟!其他人,把能找到的刀磨快,箭磨尖!”
他的声音在破败的庙宇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官兵以为我们死绝了?做梦!老子偏要从这死人堆里爬出来,去掏他们的心窝子!潼关的粮食,老子吃定了!王魁的脑袋,老子也预定了!”
篝火熊熊燃烧,将八个浴血残兵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庙墙上,扭曲晃动,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之影。破庙之外,黑夜沉沉,但潼关粮仓那象征着生存与复仇的微弱灯火,已经在他们心中点燃,再也无法熄灭。
残火余烬中,新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