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天那一声冰封般的“斩”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城头所有悲愤的喉咙。士兵们看着他指向城墙内侧的、冰冷的环首刀锋,看着他脸上那毫无生气的、如同戴上了石质面具的表情,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冻结了他们的血液和呐喊。复仇的火焰被强行按灭,只剩下绝望的灰烬在胸腔里无声燃烧。他们默默地、如同提线木偶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目光呆滞地望向城下那片被亲人鲜血染红的泥泞,城墙上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牙齿咬碎的咯咯声。
李长天没有再看城下一眼。他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伫立在冰冷的垛口后,所有的感知都仿佛沉入了脚下那片黑暗潮湿的大地,沉入了县衙后院那个幽深的地道入口。那里,承载着唯一渺茫的、沾满泥污和罪孽的生路。
时间,在绝望的沉默和城外官军残忍的计时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流逝。每一个时辰,城下都会准时响起凄厉的惨嚎和官军得意洋洋的宣告,每一次,都如同重锤砸在城头守军早已麻木的心上。城内的拆屋声、简陋武器的锻造声、雨水收集的滴答声,都成了这死亡倒计时里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
地道深处,黑暗、潮湿、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
赵铁柱、老刘和十几个汉子,如同地狱里掘进的恶鬼,在塌方体形成的泥泞沟洞中疯狂挖掘。火把的光亮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被泥浆糊满、只剩下眼睛还闪烁着野兽般求生光芒的脸庞。汗水、泥水和不知何时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们颤抖的手臂和身体流淌。每一次铁钎的撬动,每一次泥土的滑落,都伴随着心脏的狂跳和对坍塌的恐惧。
“通了!前面是空的!”一个在最前面挖掘的汉子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狂喜的惊呼!他奋力扒开最后一块松动的石头,一股远比之前清晰、带着泥土腥气和雨水湿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
“快!扩大洞口!”赵铁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他挤上前,用肩膀狠狠撞向松软的土壁!众人合力,疯狂地用手刨,用工具撬!很快,一个勉强能容人弯腰通过的缺口被强行扩大!
缺口外,不再是塌方的土石,而是一条更加低矮、同样布满淤泥、但明显是人工开凿的通道!通道一侧的石壁上,有水流冲刷的痕迹,冰冷的雨水正顺着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
“是水道!废弃的排水暗渠!”老刘经验丰富,立刻判断道,“顺着水流的方向!一定能通到城外!快!快走!”
求生的**压倒了一切!赵铁柱毫不犹豫,第一个从缺口挤了出去,踏入冰冷的、没过脚踝的泥水中。老刘紧随其后。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如同逃出生天的老鼠,跌跌撞撞地挤进这条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黑暗水道。
水道蜿蜒曲折,坡度向下,水流冰冷刺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泥水中跋涉,火把的光亮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趟水的哗啦声和心脏狂跳的鼓点。这条未知的水道,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通往另一个地狱的捷径。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流的轰鸣声,空气也变得稍微流通了一些。终于,转过一个弯道,一道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前方!不是火把的光,是自然的天光!虽然依旧昏暗(外面是阴雨天),但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无异于指路明灯!
“出口!”有人压抑着声音低吼。
出口被厚厚的藤蔓和淤泥堵塞了大半,仅留下一个脸盆大小的缝隙,冰冷的雨水正从缝隙外倒灌进来。缝隙外,隐约可见一片灰蒙蒙的、泥泞的河滩和更远处起伏的丘陵轮廓!
就是这里!西南方向!黑石堡就在丘陵之后!
“挖开它!快!”赵铁柱低吼,自己率先扑了上去,用匕首疯狂地砍削着坚韧的藤蔓。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他们来时的地道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泥土石块簌簌落下的声音!
“糟了!地道塌了!”老刘脸色剧变!巨大的震动很可能引发了后方本就脆弱不堪的地道结构彻底垮塌!这意味着…退路彻底断绝!也意味着,城里的兄弟…恐怕…
绝望再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但此刻,他们已无暇他顾!
“别管后面!快挖!”赵铁柱双目赤红,如同疯魔,手中的匕首挥舞得更快!众人也发了狠,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匕首、断刀、甚至手指,拼命地撕扯、挖掘着堵塞出口的藤蔓和淤泥!
缝隙在众人拼命的挖掘下一点点扩大!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泥点劈头盖脸地浇下!终于,一个勉强能让人爬出去的洞口被强行打开!
“快!出去!”赵铁柱低吼着,自己却守在洞口旁,让老刘和后面的人先出。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接一个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泥猴,艰难地从狭窄的洞口挤入外面瓢泼的冷雨和泥泞的河滩。外面天色昏暗,雨势比城里似乎更大,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们单薄的衣服,刺骨的寒意让疲惫的身体瑟瑟发抖。他们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腥味却无比自由的空气,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被河流(临河的支流)冲刷形成的、地势低洼的沼泽河滩,芦苇丛生,泥泞不堪。远处,官军围城大营的篝火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距离他们大约两三里地。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
“人齐了吗?”赵铁柱最后一个钻出来,低声喝问。他迅速清点人数:包括他自己和老刘,一共出来了二十一人!都是相对精壮的汉子,但个个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或瘟疫的虚弱。
“齐了!”老刘喘着粗气。
“长天哥他们…”有人担忧地看向被彻底封死的地道出口方向。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离开这里!”赵铁柱眼神狠厉,“按计划!往西南!进山!目标黑石堡!快走!”他抽出腰间的断刀(在地道里磕碰断了一截),指向丘陵的方向。
众人强打起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冰冷的沼泽泥泞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泥水没过小腿,吸扯着他们的脚。雨水模糊了视线,寒风带走体温。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们,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
几乎就在赵铁柱等人刚刚钻出地道口,在泥泞中跋涉了不到半里地时!
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穿透了哗哗的雨幕,从侧前方的芦苇丛方向传来!紧接着,十几名身着轻甲、手持骑枪的官军斥候骑兵,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雨幕中!他们显然是在外围例行巡逻,恰好撞上了这支从地下钻出的、如同泥猴般的队伍!
“有贼寇!从地下钻出来了!”为首的骑兵什长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和残忍!“杀光他们!”
“该死!”赵铁柱瞳孔骤缩!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们被发现了!一旦被这些斥候缠住,引来大队官军,他们这点人顷刻间就会覆灭!
“散开!进芦苇荡!往丘陵跑!”赵铁柱嘶声怒吼,同时猛地将手中的火把(出来时带了一支防身)狠狠掷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马头!那骑兵猝不及防,马匹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
这短暂的混乱为其他人争取了一线生机!二十一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四散开来,拼命扑向不远处的、茂密的芦苇荡!泥泞严重阻碍了骑兵的冲锋速度!
“追!别放跑一个!”骑兵什长稳住马匹,气急败坏地吼道。骑兵们纷纷下马(在泥沼中骑马冲锋是找死),抽出腰刀,嚎叫着扑进芦苇荡,展开追杀!
惨烈的遭遇战在泥泞的沼泽和茂密的芦苇丛中瞬间爆发!
“啊——!”一个落后的义军汉子被一名骑兵追上,锋利的腰刀从背后刺入,透胸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水!
“老子跟你们拼了!”另一个汉子红着眼,挥舞着临时削尖的木棍,狠狠捅向一名骑兵的腹部!那骑兵惨叫着倒下,但立刻有更多的骑兵围了上来!
赵铁柱如同受伤的猛虎,挥舞着断刀,在芦苇丛中左冲右突,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他的断刀砍翻了一名骑兵的手臂,但自己也被另一名骑兵的刀锋在肋下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一脚将对方踹入泥潭!
老刘年纪大了,在泥泞中奔跑本就吃力,被两名骑兵追上。他怒吼着,用石匠的锤子砸断了一名骑兵的小腿,却被另一名骑兵从侧面一刀劈在肩膀上!鲜血狂喷!他踉跄着倒在泥水里,口中发出嗬嗬的悲鸣。
芦苇荡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泥泞限制了双方的行动,却也放大了搏杀的惨烈。义军们凭借着绝望的勇气和对地形的熟悉(芦苇丛遮挡视线),利用泥泞绊倒敌人,用简陋的武器甚至牙齿进行着最后的抵抗,但装备和体力的差距是致命的!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一片片泥水和芦苇。
“铁柱哥!快走!别管我们!”一个被骑兵踩在泥里的汉子发出最后的嘶吼。
赵铁柱浑身浴血,断刀都砍卷了刃。他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兄弟,看着老刘倒在血泊中抽搐,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知道,再纠缠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撤!能走的往丘陵跑!分开跑!”赵铁柱发出野兽般的悲嚎,猛地撞开一名骑兵,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丘陵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后,是骑兵的咒骂和追上来的脚步声,以及兄弟们临死前最后的惨叫。
***
与此同时,临河城内。
地道后方的剧烈塌陷震动,如同地震般传遍了整个县衙后院!堆积的杂物轰然倒塌,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守在入口附近的几个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跌入裂缝或被落石掩埋!
“塌了!地道塌了!”幸存的士兵发出惊恐绝望的哭喊。
这声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城内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秩序!
“完了!地道塌了!出不去了!”
“死定了!我们都得死在这!”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本就濒临崩溃的士兵和妇孺们彻底失去了理智!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有人瘫倒在地等死,有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甚至有人为了争抢最后一点雨水或一块门板而厮打起来!
陈墨看着彻底塌陷的地道入口和陷入疯狂的人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绝望地看向李长天。
李长天依旧站在县衙前院的台阶上,如同泥塑木雕。地道塌陷的震动传来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变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干涸的枯井。
城外的官军似乎也察觉到了城内的剧变和恐慌。新一轮的、更加猛烈的攻城号角声,伴随着“时辰已到!再杀十人!”的残忍宣告,再次响起!
内外交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临河城,这座承载了太多绝望和挣扎的孤城,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时刻。
李长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腰间的环首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中那彻骨的寒意和死寂。
他迈开脚步,不再看身后疯狂崩溃的人群,不再看城下即将上演的屠杀,也不再看那彻底断绝生路的地道废墟。他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和瓦砾,独自走向那面在风雨中依旧倔强飘扬的、破旧的义军大旗所在的位置——东城墙的缺口处。
那里,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也是…他最初带领兄弟们杀出血路的地方。
他走到缺口边缘,脚下是凝固的铁水和烧焦的尸骸。他望着城外如潮水般再次涌来的官军,望着那面越来越近的“剿匪平瘟”血旗。
他缓缓地、平静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身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在灰暗的雨天下,不再闪烁寒光,只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没有呐喊,没有鼓动。他就像一个走向既定终点的幽灵,沉默地举起刀,刀尖指向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
最后的绝唱,将在血与火中,无声地落幕。